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他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吓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姑娘的,找他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他们有何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傍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做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顽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子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顽的东西给你带回去顽。”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别了贾赦,同姊妹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婶再三求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婶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儿。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迳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有一件事,要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的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我看着也喜欢。”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节,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中作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田,两间房子,如今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个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计算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嘻和嘻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三二十个,“你说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个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不言卜家夫妻。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迳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吓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了,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惯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地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原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做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施,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像我们这等无能无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帐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便拿去置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色』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他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什么要紧的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希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语。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来笑问:“二婶婶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要来瞧瞧,都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婶来,说婶婶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婶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个儿的,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住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那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的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婶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婶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婶一个人才合式,方不算糟蹋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知歹的,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事情管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的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顽。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顽。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顽去了。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好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下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迳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婶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婶,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婶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婶。如今婶婶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婶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了。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个人来,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婶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婶,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的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香车,一迳去了。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也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回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做粗活听唤的丫头,估量着叫不着他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顽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他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老婆子们只得退出。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过去。宝玉倒吓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吓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纂,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秋纹碧痕正对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儿有人带花儿匠进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幕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下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显弄显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能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覆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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