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忙着令人捞救,自己亦奔入园,只见秋香如水淋鸡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览亭内哭泣。是日,春燕、秋鸿、天丝、小缠设席,替山东诸将夫人及金砚妻柏氏接风。春燕等已各买有仆妇,春燕有一个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在园中顽耍,因潜入园内来寻。恰值夏蒲飞跑进来,喊说:“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内禀报。春燕便急赶入园,只见秋香已冒起水面。春燕是海西幻民,熟于水性,忙脱去衣裙,跳将下去。秋香已复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捞着头发,扶上岸来。一手挽发,一手扯住腰内汗巾,提至初览厅内,将秋香肚腹卡在栏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时救活。素臣见已救活,便即转身。
须臾,春燕领秋香进房,水夫人命赏春燕银五十两。斥责秋香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况可轻生戕害父母遗体?你平日要讲孝道,怎这等不孝起来?赐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怼,更属不忠!即你心有不愿,也该据实向我说,何得投胡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遗言,另眼看待了你十余年,不知感激,反累我惊吓悲苦,是何道理?”
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该死,懊悔嫌迟了!秋香原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志终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经面奏太夫人托龙夫人苦劝,秋香已情愿嫁人,接续父母气脉,但不肯离着太夫人。今忽奉旨配云南进士,远隔万里,若随夫回籍,便终身不能再见。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没有挽回,一时情急,想不如死了,魂灵还只在这里,得依傍着太夫人,才做出这拙事来。如今被太夫人责备,已是深悔!秋香也顾不得羞耻,只求太师爷作主,辞掉此婚,随分配给一奴,只要永远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尽了!”水夫人与素臣等,俱不觉垂泪。
素臣道:“哥哥现经出仕,原该置妾,帮理家事;嫂嫂屡次相劝,哥哥执意不从。若得母亲作主,命哥哥收秋香为妾,一则得以常侍母亲,遂秋香之愿;二则不致终于下贱,怼祖母之心;三则可以帮助家事,分嫂嫂之劳。不识母亲意下如何?”水夫人因问秋香:“情愿与否?”秋香道:“只不要离太夫人,都是情愿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面奏辞婚,命古心夫妻择吉收房不题。
是日,贺客填门,拥挤不上;更是龙儿游街回来,百执事讨赏;又凑着五色匠一百名,奉唤到府,替紫函等赶办嫁妆;加以祭祖祭神,请东西两宅诸亲,犒合府酒席;还有无数皇亲国戚,勋臣显宦家,见小状元迎过,无不垂涎,请了势要官员,伶俐媒婆,争先到门撮合。这一忙也就忙到尽情。更有骑着快马,打着火亮,赶来说亲的,见栅栏府门,方才转去,打算明早再来,正是:
俗情大抵皆趋势,贤士无人不爱才。
鸾吹见庚帖纷纷而至,把安乐窝内一张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满了,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亲已许定,得此快婿;惊的是未经出帖,怕有变头。急问水夫人道:“小状元是女儿的女婿了,怎又收下这许多庚帖?求母亲作主!”水夫人道:“一言即出,龙郎自然是你的女婿。这些庚帖,是因一时没有定婚凭据,合他们辩不清楚,强桠在这里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齿录,注明聘东方氏字样,先回绝了他们,再择吉日行聘就是了。”鸾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蓝田楼安寝。问龙儿:“母舅寓在何处?明日谢恩后,自然要来谒见我。谢下朝,当先到他寓所一拜。”龙儿道:“舅舅寓在内城绒线胡同。好教父母亲欢喜,连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来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进京?”龙儿道:“舅舅从小没离过舅婆又想看母亲,故此同进京的。”素臣道:“会试举人,不寓前门外,就寓国子监及东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没处访寻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萝押轿去请,他们起身必不能早,只怕我到那里,还见得着岳母哩。”田氏喜到极处道:“报龙郎中小状元,那有听见母亲在京的快活哩!”
次日,素臣、龙儿俱五更入朝。飞娘亦五更出府,去见白夫人,将龙儿中小状元,庚帖堆满一榻,鸾吹着急惟恐有变之事说知,道:“文爷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说,文章以麟儿为第一,怕不中真状元吗?那三个俱有亲事,只麟、鹏两公子未定,与两个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该作急请媒说合,若被别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迟了!”白夫人道:“文爷恁般显贵,两公子如此聪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飞娘道:“文爷是何等人,只论门楣,不拣对头的;况与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撺掇,包管便成!只要赶早,休被长手臂的先掇了热锅儿去!”白夫人连连点首。
一俟玉麟下朝,便催逼着,请出金相、时雍两人为媒,将自己生的书姐许与麟儿,翠云生的鲲姐许与鹏儿,到府作伐。素臣已随田太夫人到家,见过水夫人,安顿在蓝田楼上。迎接过大媒。即禀知水夫人。飞娘已赶回府,竭力怂恿。水夫人及素臣,也爱二女相貌,又见两女之名,与两儿俱有关合,便一口许下了。择了初八日,一行三聘,请出洪儒、抱愚为媒,向始升处行聘,金相、时雍向玉麟处双聘。恰好虞挥、禹陵,倪又迂、国无双四进士,俱因皇上定了十六日婚期,时日甚迫,遂俱择这初八日行聘。古心又择的是这一日,收秋香入房。
这一忙,也就与报小状元一日相仿。人逢喜事,鸟弄歌声,合家多眉欢眼笑。只有洪儒夫妻,啯哝了一夜。素文有女,与麟、鹏两儿同年,一进京来,就要说亲。因素文与素娥见好,欲许鹏儿。洪儒说:“麟儿正出,又名智囊,该许麟儿。”素文说:“婚姻天定,我们对天拈一阄看。”那知偏生拈着鹏字。于是素文立定主意,要许鹏儿。洪儒仍欲许麟儿。两人一扭,把这事就搁了下来!及到鸾吹心慌,素文方才着急。差人向监中请回洪儒,情愿许与麟儿。洪儒亦情愿,如麟儿占不吉,即许鹏儿。正要请出丈人、姐夫两人为媒,却反被素臣请去为媒,方知两儿已定玉麟之女。回家后,夫妻互相埋怨,以致一夜啯哝也。正是:
得鹿从来须捷足,亡羊何必更谋皮。
次日,秋香过来拜见。水夫人因秋香姓桂,令合家呼为桂姐,俟生有子女,方许侍坐称姨;以婢女收房,不得同于侧室也。是日,田宝将寓中仆婢就素臣,安顿于西宅第四进,与云北父子同居。田宝已授编修,散馆仍是京职,遂差人去接眷至府同居不题。龙儿齿录刻出,求婚者才断了念头,复求配麟、鹏,及知亦已出现聘定,因想到素臣之侄,庚帖仍复纷纷而来。洪儒与素文商量:古心第三子文谨,与女凤姐同庚,相貌才学俱好,不可再被别人占去。因请任公及始升为媒。阮氏见凤姐貌美,兼有红豆、素娥、湘灵、鸾吹数重亲谊,亦愿结亲。文柔占好宁文孙女,文讷占好徐武之女,俱择十六日行聘。遗珠知四婢遣嫁,三侄行聘,俱是十六日,告假同凤姐回府,田氏等俱来相见。遗珠道:“侄儿们没有定婚,女儿原指望把遁姐做个还乡女的,谁料俱被高才捷足者得去。早知如此,就不处这馆也罢!”湘灵道:“妾身的小兄弟颇是聪明,不如结了亲罢?”
遗珠道:“那使不得!不与娘舅做了姑夫衿子?生下男女,还是叫舅公好?叫姑夫好呢?”水夫人及素臣也俱说:“不便,鳌儿不把嫡亲嫡亲的表妹做了舅母吗?”湘灵听说,也觉不便,便不再言。那知全身极爱喜儿伶俐,任母极喜遁姐幽雅,被湘灵提起,一边全性、全身作主,一边任公、任母作主,说是四门亲家,并无称呼,不由素臣、遗珠做主。请出始升、洪儒为媒,也拣十六日行聘。素臣主便做不得,聘礼却须代出,次日,四聘四嫁,挤在一块,又是一忙。四婢不舍水夫人及各主母,比亲生女儿尤甚,个个哭得鼻泡眼肿。水夫人及田氏、素娥、湘灵,俱流泪不止。璇姑、天渊及久在一处的仆妇丫鬟亦皆垂泪。连着红豆、遗珠、阮氏、飞娘、立娘并新来的妇女,俱被感动,太息欷歔。独有秋香一人,嘻开着嘴,自得其乐,不挂一丝泪痕。正是:
哭非假意为真意,笑似无情却有情。
十七日清晨,水夫人方有心肠问遗珠馆事。遗珠道:“馆中两长公主,两公主,一郡主,一神姑,——神姑便是金蝉,是皇上赐的号,——这六人拜从受业。其余妃嫔,虽称先生,却只三日一讲解,闲时来质疑难。六徒中,只公主、神姑聪明,与凤姐相仿。那两个长公主、郡主。年纪虽大,远不如矣。太皇太后把女儿爱若亲生,皇后、皇妃俱以姐妹待,皇妃更俨若同胞,母亲可以放心。”水夫人道:“神姑系黄马所化,怎便能像凤姐一般聪明?相貌如何,想是全脱了物类气质?他筋骨原是马化的,一日能走一二千里,可知勇力非常的了。”母女正在叙论,四进士俱到门谢亲。素臣先与水夫人酌定:嫁诸婢以侄女之礼;水夫人因以见之。见四人中,年俱二十四五,其一人尚未满二十,即生胜之夫国无双也。暗忖:“年纪俱相当,相貌又清秀魁梧。各有好处,足为四夷婢之偶。”甚是欢喜。复求见田氏等,因诸媳年轻,托故辞之。素臣未下朝,古心出陪款待。正待坐席,何如、桥梁公、敬亭应诏进京,同时到府。惟观水以疾辞不至。因复添备三席。四进士拘新婿之礼,上了两道汤,即便告辞。古心坚留,方坐完正席。
古心送出。摆上小案,与何如等畅饮,直吃过午,方欲撤席。又值素臣下朝,洗盏更酌,至日落方止。三人皆大醉不能出城,在日升堂大榻之上,竖头平开五铺,频以浓茶解酲,同榻而卧,并头连足,谈至四更方睡。五鼓,俱入朝待漏,班齐后,吏部引何如等朝见。奉旨:文点、水唐以翰林院检讨,联山以国子监学正,俱照原征补用。
留素臣入谨身殿,问:“令叔何以疾辞?大小学急须开设,今缺祭酒,何人可任?小状元已就馆职。余四子俱宜入监,为太子四友,藉以琢磨。一切衣履饮食,中宫料理,不须素父费心。”素臣奏谢道:“臣叔文雷,解组已久。愿守祠墓。陈选得正学之宗,堪以兼管祭酒。臣四子当令入学,伴太子读书也。”天子因即降旨:文雷准以礼部右侍郎致仕;以少詹陈选兼管国子监祭酒事;令礼部考选各官子弟及民间俊秀,入监肄业;令饮天监择日开学。
留素臣早膳,天子道:“朕前扰素父归,方知宫中饮食之侈。今除清宁、仁寿两宫外,朕与皇后每日定以六簋;皇妃、太子以下,皆五簋;命妇以下,皆四簋。计每岁可省数万金。以添补太学生徒膏火。此外有似此者,及有裨于政,有利于民之事,祈素父赐教!”素臣怀中出疏,奏称:“臣正拟献纳苃荛,因有数条,当出自圣意,不便廷奏。适承明问,敬呈御览!”天子忙接看时,是:
一、减宫女:凡年满二十者,俱遣出给亲,永着为例。一、减内侍:定限三百名为止。阉割起送,俟缺再补。一、减月赐:内监非有功不赏,革除靳直奏定月赐之例。一、减恩荫:内外臣非有勋德及殉难节义,不荫子侄。一、放入宫田:诸法王、西天佛子、国师、真人、景藩、靳直入宫田共一十三万五千余顷,皆占于民,悉行给还原主。一、放已故内臣赐田:查虽奉有恩旨,实系强圈民田,亦请给还原主。一、放减内府所畜鸟兽。一、复建文帝庙号、年号。一、改景泰戾帝谥号,拟号恭宗景皇帝。一、赐于谦谥祠,拟谥忠肃,祠曰“旌功”一、录太祖配享功臣、殉难忠臣绝封者后。一、禁生徒传习陆九渊伪学,撤从祀圣庙主。
天子逐事嘉赞,看到后五条,说道:“改景泰帝谥号,赐于谦祠,上皇与朕久欲行之。录绝封,亦朕所欲行。至复建文庙号、年号,撤陆九渊从祀主,则非素父不能也!当奏闻上皇,即日行之。”膳毕,素臣乞假三日。天子道:“此十二事,朝臣即终年不假,亦不能办。此后如有家事,不必陈乞,知照内阁可也。”
素臣下朝,即往见何如。何如已被首公、心真、诚之、无外、双人公席接风,同敬亭、梁公俱往无外寓所赴宴。素臣随去闯席,首公等俱大喜道:“快着人请了古兄来,则家乡亲友毕集矣!”须臾,将古心请到,欢呼入席,开怀畅饮。素臣因隔了几重禁门,一到日落,随古心起身,而约在座诸人,次早入城便饭。
到府,即禀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因一时未能回家省墓,见五叔辞官字上,有照管祠墓之说,意欲措银一千寄回,托五叔修理祠墓。谁知问起媳妇,说皇上赐的一万银子,已只剩三百两,一月内用去万两虽俱有帐可稽,但未设立专司,难免影射之弊。你既给假,该捉空料理。明日又要请客,兼替四义女做朝,将来满月回门,都是少不得的礼数。银钱也要策划,帐目也要清楚,前借敬亭、无外银两,也该清还,可就打算一打算。”
素臣道:“还有御赐一千两金子,明日可带二百两回家,请五叔修理祠墓。匡、景两处,各以三十两清还。余存七百四十两,易银日用,且到用完了再处。至要设主司,便不只银钱一事。须以刘媳为刑总,凡总管禀究内监官女奴婢,俱拟断发落;以沈媳为户总,凡总管送到银米册票,俱查核注销;以任媳为礼总,凡总管送到门簿及文书禀札,俱查察登记;以林郡主为兵总,俟中军总兵到任后,一切中左右三营操演赏罚事宜,俱听裁决;以媳妇及公主轮主内庖,专司母亲日膳及祭祀之事。立文虚、张顺为正副总管,稽查约束合府男仆;文媪、沈家稽查约束合府女婢;各赐板子一根,皮鞭一条,重事禀究,轻事径行发落。廖监如有勒索门包,稽迟公事,傲慢宾客,失误门守等事,并令总管查察禀究。只有银子是一件难事,赐金赐银,也只约月余用度。吴江田租,母亲与孩儿意见相同,要留为惠恤乡里之用。食禄千石,还不够每年食米。各督抚提镇规例,及户工二部赠费,已经革除。做了国公宰相,又不便借当,埋没君恩,岂非难事?”
鸾吹道:“‘不贪泉’内藏银,敢还现在?只除了母亲、二哥,没人拿得起来。”水夫人道:“那原是大小姐挜上的,已借用了许多,如何还可动他?若可取用,进京时也带了来了。”秋香道:“那财想是活的,现在园里也有‘不贪泉’,洞里也有泉,管请太夫人去一看,就现出形来。”水夫人笑道:“休说痴话,明日要打发四处去做朝,又要请客,各人该去安息。银子之事,暂且丢开罢了。”
次日早饭前,诸客俱到,先用八鲜面,即摆围碟,细酌谈心。首公道:“素兄可记得那年初次出门,饯行言志之事了吗?如今都是原人,只少日京,却补上梁公,人数一个不少。前日乃言志之会,今日则行志之会也。素兄功业,所行已过所言;诸兄与弟,应以行不及言为耻。生逢明圣,而一无展布,何以答君父,复友生乎?”心真、成之、双人俱道:“我们苦思力索,要说几句好话,做几件好事,以免素餐之耻。无奈俱被素兄连一连二的做去,把事都做尽了!昨日不是约着首兄及各本衙门相好同僚,要公上一疏,将法王等入官田亩,分别价买、占夺,清还民产?岂知科抄已发,不论买占,一概给主。抄上十二件事,那一件不是有裨国政,不可愧可叹?”
无外道:“改戾帝谥号,已不敢言,何况复建文庙号、年号!至减宫女、内侍、鸟兽,连该减不该减,都不知道,何从立说?宦官月赐,一发连名色不知,又何从着想?这也是素兄地位到了那里,复与皇上做了忘形之交,才得如此进言,以成此盛治!”首公道:“减恩荫,撤子静从祀,弟亦曾想到,只缘碍着同朝情面。现在素兄昆玉,及何如、成之、梁公、双人,那一个不是邀得着恩荫的人,怎好发这无情之议?子静学虽偏执,后儒推崇者多,恐自己地步还胜不得他,未便遽议辟禁。直到后来,接着科抄,体味上谕,细想公尔忘私,能言距杨、墨的道理,又是铁板注疏议行之事。此则由于见不明,力不定,非地位不同之故也。”
众从纷纷议论,无不归美素臣;素臣亦惟俯首谦谢,归功天子。独有敬亭正襟危坐,梁公莞然微笑,不发一言。首公等俱觉有异,逼问其故。梁公道:“素兄功盖宇宙,德济苍生,诚足满诸兄之志。而弟与敬亭在途私议,则有不能为之解者。”素臣大喜,求闻已过,首公等俱相顾错愕,不知何故。正是:
经营谁识良工苦,攻错全凭好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