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师欧冶子

一、黄白诀

春秋时期,越国都城姑苏。当下人报告给越王,说楚国派剑师风胡子求见时,越王不由吃了一惊。楚王不派文臣却派个剑师而来,所为何事?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刚得到的五口青铜名剑。万一楚王索要这五口名剑,给是不给?如今楚强越弱,万万不能触怒了对方。

“宣!”虽然越王一百个狐疑不定,但楚国的使者是不得不见的。

风胡子站在殿堂上,说明了来意:“大王,我奉我家大王之命,特来做一个彼此有利的交易。”

风胡子说,楚王听闻越国的铸剑大师欧冶子,曾给越王铸了五口青铜剑,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都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如今楚王偶得一些上好铁矿石,打算也让欧冶子铸几口铁剑。当然,楚国愿意用铸剑秘诀《黄白诀》交换。

越王一听,先是一喜,至少对方不是来索剑的,随即又是一惊,《黄白诀》乃是楚国上代剑师离索的不传之秘,据说离索的技艺还在欧冶子之上,为何楚王愿意以此交换?而所谓铁剑,硬度极差,和铜剑一触即折,因此不利于战阵,只能劈柴。难不成,楚王一时间闲得无聊,想劈柴解闷?

沉思片刻,越王打定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随即回答:“既然如此,就请剑师欧冶子上殿吧,看他是否同意铸剑。欧大师在我国地位尊崇,他若不愿意,我也无法强求。”这是越王给自己预留的退路,万一情势不对,大可用欧冶子的态度做文章,就说欧大师不乐意铸剑,楚王你也不能强人所难。

片刻,乘着四人肩舆、身穿华美衣着的欧冶子来到大殿。看上去,这位剑师的排场比越王都大,到了殿前都没下肩舆,只是懒洋洋地问道:“大王召我何事?”

越王说明经过,欧冶子一下子从肩舆上跳下来:“《黄白诀》?在哪里?快让我瞧瞧,这交易谈得拢!”

风胡子看看越王,越王笑道:“难得我越国剑师有此兴趣,这个交易,成了!”

欧冶子居室。欧冶子和风胡子相对而坐,旁有茶童烹茶。风胡子郑重地取出一片刻满字的竹简,毕恭毕敬地递给欧冶子:“不敢相瞒大师,离索正是我的老师。家师已仙去,这是他传给我的《黄白诀》,现奉楚王之命,再转给您。”

欧冶子一反在殿堂上的热忱,只是接过来随手一看,就扔在一边:“所谓《黄白诀》,不外乎铜与锡的比例,什么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刀剑之齐。离索二十年前天下独步,只是时光如流水啊,这道理我早就懂了,《黄白诀》早过时了。”

风胡子视老师离索为父,哪受得了如此侮辱,他立刻起身,拔出自己佩戴的青铜剑来:“此剑乃是我按先师的配方打造,那你敢不敢跟我比比看?看看谁的剑厉害!”

欧冶子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风胡子的剑,缓缓道:“此剑四铜一锡,材质最硬,只是发脆。”说着拿过徒弟铸的一把铜刀轻敲剑脊,剑应声而断。风胡子还不服气,又拿出一柄铜斧来。欧冶子笑笑:“此斧五铜一锡,韧性极佳,不易断裂,但是太软。”说着用刀背一击斧刃,立时出现缺口。

风胡子还是不服气:“硬度和韧性本来就不可兼得,青铜剑要利就会脆,要韧性,就会软。”欧冶子又笑笑,抽出自己亲手所铸的青铜剑,一剑就把徒弟的铜刀削成两半,又翻转剑脊,用以砸击刀柄,刀柄顿时凹陷,剑脊连凹陷都没有。

眼见为实,风胡子性情磊落,当下一躬到地:“原来欧冶子大师技艺如此通神,我这《黄白诀》的确不值一提啊,看来交易难成,风胡子就此别过!”

欧冶子眼神一扫,发现烹茶的小童不在,急忙站起来一把抓住风胡子,满眼都是急切之色:“交易仍然有效,而且,以后我会告诉你今天的秘密,其实只有一个字。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二、铁神兵

欧冶子乃是越国最著名的剑师,越王赐予他很多家人奴仆使用,还有一干徒弟,故此修造铸剑炉很快,几天就完工了。然后就是伐木、炼矿石。当炉火变得纯青时,铁水被引入剑范中。等稍稍冷却,欧冶子操锤上阵,亲自捶打凝结的铁块。

风胡子本是楚国剑师,能有幸目睹这名震天下的剑师操锤,自然是不错眼珠地瞅着。看看铸成了四柄铁剑,欧冶子一一用钳子夹起来给风胡子看:“这柄剑颜色看上去如临深渊,如有龙蟠,就叫龙渊吧;这柄剑上面有字如太,叫太阿吧;这柄剑花纹密布,就叫工布吧。”说到这里,他夹住最后一柄剑,眼里忽然涌起了泪:“这柄剑就如同我的孩子,可是却不得不抛弃,就叫凌弃吧。”

风胡子有点不明白,剑师视剑如子,同为剑师的他自然懂得,可为什么要抛弃呢?欧冶子却道:“没有凌弃,它的三个哥哥你就无法带走了。”说罢也不跟风胡子解释,他郑重给这柄剑装饰上宝石、贝壳、玳瑁,又找来最好的剑匣配上。而其他三柄剑,只是往工匠们洗手的水池里一扔,由于剑还火热,立时腾起了一阵烟雾。

风胡子要带四柄铁剑回楚国,自然要向越王辞行。越王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只是我要看一眼欧冶子老师的心血之作!”风胡子刚要取剑,欧冶子抢先一步,抽出了凌弃剑:“此剑乃我四剑之冠,请大王过目。”

越王随手抽出一柄普通铜剑,一剑砍过去,只见凌弃铁剑应声而断,铜剑毫无伤损。越王还剑入鞘,叹道:“看来铁剑始终不如铜剑啊,即使欧冶子大师所铸也不行。好了,请楚国使臣上路!”

风胡子只得带三柄剑上路。欧冶子特地向越王请示,他要在姑苏城外为风胡子饯行,越王准奏,一场盛宴就此摆开。欧冶子和风胡子相处数月,两人早已有了感情,这顿酒饮得好不欢畅。一时兴起,欧冶子又赐酒给自己的下人,下人们也都喝了。不料没多久,下人们纷纷晕倒在地,欧冶子急急忙忙换上了风胡子随从的衣服,急叫:“快走!”

这就是欧冶子的条件,他要借此离开越国!一行人混过了越国边境的关卡,欧冶子拱手作别。风胡子有些纳闷:“您在越国身份地位尊崇,为何执意离开?”

欧冶子一声苦笑:“锦绣的笼子再好,飞鸟也不愿意待啊。我身边所有的人,包括舆夫、茶童都在奉命监视我,以防我逃到别国铸剑。甚至有一天,我发现连我妻子都是越王派来的奸细后,就连一天也不想在越国了。我现在想要的,就是自由。多谢风兄,他日必将厚报!”

欧冶子大袖一挥,径自去了。风胡子嗟叹不已,真是高人啊,随即返楚。

三柄铁剑呈给了楚王,楚王大喜,立即抽出铜剑互砍试验,只见铜剑如朽木,纷纷被铁剑所断,不由大叫:“龙渊、太阿、工布,真乃铁神兵也,我楚国有救了!”

原来楚王派风胡子使越,也是迫不得已。只因为附近的晋国越来越强盛,楚国山上的铜矿石却几近枯竭。此时战场所用兵器都为青铜所铸,兵器无法补充,就要面临被动挨打的局面了。恰在这时风胡子来报,说在山上发现大量优质铁矿石,只是铁制兵器较软,他建议找越国欧冶子铸铁剑,看能不能做出硬剑。如今看来铁剑完全可以做硬,那柄凌弃剑,只不过是故意让越王砍断的牺牲品,不然,越王绝不会让如此神兵流落国外!

楚王立即命风胡子上山开采铁矿石,之后带三百名工匠日夜打造铁兵器,以期装备军队。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他们打造出的三千柄铁戈、一千柄铁剑只配砍柴,完全不是青铜兵器的对手!风胡子细细回想自己观看欧冶子铸造的过程,完全一样啊,他只得禀报楚王。

楚王听罢叫了一声:“糟了。”

果然,半个月后,越国连同晋国,带十万联军到楚国索剑,说剑是越国的,被风胡子偷走了!要三柄铁剑,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其实诸侯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楚国国内铁矿石天下第一,如果日后得欧冶子之助,打造出大量铁神兵,这对邻居越国、晋国就是灾难,只有趁现在他的铁神兵未成气候,扼杀于萌芽!至于讨剑,只是个借口,不给自然是一番大战,给了,趁着对方软弱正好一鼓作气灭国!

三、淬火术

楚王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剑不能给,但出于力量悬殊,于是坚壁清野,和晋越联军打起了持久战。晋越联军派兵围城,一围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城内百姓遭了殃,每天都有人饿死。楚王无法,只得点出三千乘战车队,准备亲自带领突袭晋国王帐。

正要出发,风胡子带着一个脸庞黑黝黝的铁匠觐见。楚王见来人其貌不扬,正在奇怪,只听风胡子道:“此人正是欧冶子,原来他就隐居于我们楚国郢都。”

此时的欧冶子早已不是在越国养尊处优的样子了,但他脸上充满了坚毅:“楚国到处都是铁矿石,我只有在此才能尽展所长,所以就隐居在这里了。今日见大王面临强敌不逃不遁,还亲率精兵突袭,真勇者也,我的三柄剑算是得其主了。为了城中百姓,今晚,我将揭开铁神兵的秘密,让大王一展神威!”

说干就干,欧冶子带着以风胡子为首的楚国工匠们,把三千柄铁戈和一千柄铁剑回了火,等烧得通红,一番锻打后,他令大家把兵器都投到水里,顿时伴随着嗤嗤声,青烟大起。欧冶子拂去脸上的烟尘,郑重地对风胡子道:“还记得龙渊三剑吗?我把它们投入水中,绝不是随手为之,这是淬火之术啊。”

风胡子本是楚国上代剑师离索的高徒,一入耳就领悟了:“烧热的铁块遇水骤冷,锋刃就会收缩,自然变坚硬了。可叹我那日竟视而不见,惭愧啊。”

铁戈与铁剑铸成,虽然不如龙渊三剑那样削铜如朽木,但砍断青铜兵器还是不费什么力气。楚王立刻把兵器装备到三千战车上,随即趁一个无月的暗夜,奇袭了晋王大帐。晋国军队一是出于大意,二是被对方的铁制兵器接连砍断自己的青铜兵器,一时间手足无措,晋王仓促应战,不久伤了右臂,只得狼狈逃去。晋王一逃,晋国军队跟着溃退,越国军队本来就少,眼见独木难支,也只能撤走了。

四、一字秘

郢都围解,楚王大喜,要重赏一千功臣。他首先喊来风胡子:“快请欧冶子大师来,我要封他为楚国第一剑师,不,国师!”风胡子去欧冶子住的铁匠铺找了一遍,却没找到人,只得回禀:“大王,欧大师好像搬家了,我想,他追求的乃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然就不会离开越国了。”

楚王的眼神变得阴鸷起来:“这个人了不得啊,如果去了别国……不愿意受封,那就留不得了,你必须找到他!”风胡子还想再说什么,但被楚王眼里的厉光一逼,赶紧闭了嘴。

十天后,风胡子带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禀报楚王:“欧冶子已死于乱军之中,面貌虽毁,衣着还在。”楚王点点头,吩咐厚葬,居然还滴下了几滴泪。

风胡子退下后,暗自擦了一把冷汗。实际上这尸体是他从阵亡士兵堆里找来的,换了欧冶子的衣服而已。他知道楚王不会轻易放手的,而欧冶子也绝不肯再入牢笼。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为别的,就为名为剑师实为工具的相同命运,就为数月来的肝胆相照,这样做也是值得的。

一个月后,风胡子接到一个不知什么人传递进来的竹简,上面只有一个字:“嵌”。

嵌?风胡子忽然想到当初欧冶子在越国时说过的一句话:“以后我会告诉你今天的秘密,其实只有一个字。”难道,就是这个字?忽然间,风胡子大彻大悟,原来秘诀真的只有一个字,就是嵌!

铜四锡一,铸成的青铜硬而脆,虽锋利却容易断;铜五锡一,铸成的青铜虽韧性十足不易断裂,却太软,不锋利。何不铜四锡一做剑锋,铜五锡一做剑脊,两两嵌合不就刚柔相济完美统一了吗?大道至简,万言书不如一字秘啊。风胡子对欧冶子可谓彻底拜服,但此时又为自己悲哀。自己本是楚国大剑师离索的唯一弟子,到如今却一事无成,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整天被楚王呼来唤去,没时间钻研吗?想到这里,风胡子辞官而去,追寻欧冶子去了。

欧冶子隐遁,风胡子挂冠,从此楚国再无人能操冶铁为兵之术,不得不再次使用青铜兵器,军事力量大减。公元前223年,楚国被同样使用青铜兵器的秦所灭。而铁制兵器,由于诸侯争权夺利私心太重,直到西汉才大为盛行。而那时,剑的地位已渐渐衰落,刀郑重登上了历史舞台。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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