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简介
一、陶渊明的生平
陶渊明(365?——427),又名潜,字符亮,号五柳先生,寻阳柴桑(今江西彭泽)人。陶渊明生活在政治环境异常复杂的晋宋易代之际。其族望和家世,据《陶征君诔》云:
“嗟乎若士,望古遥集。韬此洪族,蔑彼名级。”
这里所称“洪族”是指陶渊明的曾祖大司马陶侃而言。陶侃为晋代勋臣,故称“洪族”。虽曰洪族,其实与南迁的北方累世士族相比,并不显赫。陶侃就曾被人蔑称“奚狗”,并长期被怀疑和监视。陶渊明以勋臣后裔而衰落为“寒门”,得不到应有的禄位,所以“韬此洪族,蔑彼名级”,可见其本出自世家而泽不及身。笔者以为,其遭遇与南北士族的身份不同有些关系。在门阀统治森严的东晋时代,身为庶族的陶渊明在“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两种彼此矛盾的愿望中,徘徊于出仕与归隐的人生道路。
公元393年,陶渊明29岁出任江州祭酒,不久便辞职。《饮酒》第十九首透露了他这次出仕的情况:“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陶认为“志意多所耻”是羞耻的行为,终以辞职。
晋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渊明入荆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幕。当时桓玄掌握着长江中上游的军政大权,野心勃勃图谋篡晋。陶渊明便又产生了归隐的想法,“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正是其当时的心情写照。次年写的《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说:“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藕耕。投冠旋旧虚,不为好爵萦;养真衡门下,庶以善自名。”正值陶渊明犹豫之际,这年冬因母孟氏卒,便借故回乡。
陶渊明再次出仕是在他近四十岁时,《荣木》一诗中说到:“先师遗训,云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谓。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不敢至!”时至刘裕起兵讨伐桓玄,掌握了国家大权,给晋王朝带来一线希望。于是陶渊明又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第二年,他便改任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八月又请求改任彭泽县令,在官八十馀日,十一月就辞官归隐了。这次辞去县令的直接原因,据《宋书》本传记载:“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即日解印绶去职。”
陶渊明一生虽几次出仕,但他与世俗是那样格格不入,在混迹于官场时,总充满悔恨的心情,而他所作《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与官场永诀,以躬耕终老。归田后,陶渊明的性情与田园自然的契合,使其所作诗篇大放溢彩。他作《归园田居五首》,描绘出闲适自得清新自然的田园生活画卷。其四言诗杰作《归鸟》,借鸟儿眷恋林木,倦飞知还,道出诗人归隐真意。《饮酒二十首》则表现诗人对现实和人生的深刻思考体现诗人淳真自然的艺术风格。第十九首:“拂衣归田里……亭亭复一纪”。“一纪”是十二年,此时诗人已归田十二年。然而,自辞彭泽县令归田以来,陶渊明虽一直过着隐居生活,但他并不能忘怀一切,《杂诗》其二有云:“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光阴如梭,壮志难酬的悲哀,深沉万分。晚年的陶渊明还是关注社会与政治的,公元417年,刘裕北伐收复长安,灭后秦,业已五十三岁的陶渊明写下《赠羊长史》一诗云:“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抒发了对收复中原与三秦的欣慰之情。五十六岁所作《读史述徽章》和五十八岁作《读山海经》组诗,都寄托了豪情壮志。而五十九岁所作《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名为咏史,实为述怀,均表明晚年的陶渊明壮志未消,理想犹存。刘裕代晋,现实的黑暗政治使他不满,而他又无力改变,于是他幻想出理想国——“桃花源”。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出仕到六十三岁去世,虽然贯穿着仕隐的矛盾,但其壮志从未泯灭。
陶渊明的作品,在他生前流传不广。(梁)萧统加以搜集整理,编了《陶渊明集》,并为之写序、作传。萧统所编陶集虽然已经佚失,但此后的陶集,如已佚的北齐阳休之本、北宋宋庠本、北宋僧思悦本,以及今存的一些宋代刻本:如汲古阁藏十卷本、曾集刻本,都是在此基础上重编而成的。陶渊明的作品今存诗121首,赋、文、赞、述等12篇,另有一些作品的真伪还不能肯定。
二、陶渊明的思想
陶渊明一生坎坷曲折,其进退起落缘于其思想的复杂和所处时代的乖谬。晋宋之际,中原沦陷、江南板荡,曾经的龙兴大晋已然风雨飘摇。寒门刘氏篡逆之心,昭然若揭。士大夫进退失据、动辄得咎,恰似釜底游鱼。陶渊明徘徊仕途,游走魏阙江湖,乃是其儒道交织性格在因应时代的体现。
(一)儒家思想的里子
在陶渊明生活的时代,虽然弥漫着老庄哲学和佛教的出世哲学。但是儒家究竟是一个正统学派,上层社会知识分子对儒家所提倡的六经,几乎家喻户晓。据《晋书•范宁传》:“晋太元年间,范宁为豫章太守,大设庠序,至者千余人。课读五经,又起学占,资用弥广”时至二十岁的陶渊明自然会受到此种风气的影响。又由于他出身于庶族地主家庭,家庭的社会地位,使他从小熟谙儒家经典,有着儒家的入世精神。
“先师遗训,云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谓。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不敢至!”(《荣木》)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
“先师”即孔子,“四十无闻”句用《论语》所纪载孔子所说“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语意。从这些诗句,可见陶渊明对儒家哲学的向往之情。于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的传统思想深深植根于陶渊明的思想之中,显现于其一生的足迹中。
陶渊明少时有“大济苍生”的壮志,并不是想做一名诗人或是隐士,而是希求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这里闪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形象。陶渊明对其祖父尤为推崇,他曾在《命子》诗中说:“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天子畴我,专征南国。”而陶侃尊崇儒学,反对“逸游荒醉,生无益时,死而无闻于后”的所谓疏放行为,这自然影响到陶渊明,于是他产生“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的紧迫感。他还以“直方二台,惠和千里”的诗句来描述他的祖父,可见在陶渊明的心目中其祖父是一个清官。在《命子》诗中,他不仅让儿子了解祖上历史,而且要求他们学习祖上的为人,这些反映出陶在青少年时代富有政治理想,曾也想做一个正直清廉的官吏。
在动荡黑暗的年代,陶渊明作为一名有志之士自然会有济世之心和以期成就伟业功勋之愿。《杂诗》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渴望建功立业的陶渊明出仕了。公元393—405是其仕宦时期。
在谈到出仕动机时,陶渊明本人声称是因贫而仕:“畴昔苦长饥,投来去学仕。”连其朋友颜延之也这样看他,“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得毛子捧檄之杯”(《陶征士谏》)。陶渊明为官固然有改变物质生活窘状的因素,但这更是其早年“大济苍生”思想的必然发展。陶渊明的仕途之路充满了艰辛坎坷。初在荆州刺史桓玄处任小官时,官场的尔虞我诈就给他带来了思想上的愁苦:“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翼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于是他借母亲孟氏之故去职回家。但正值盛年的陶渊明,虽辞官,但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任彭泽令,在“大济苍生”的政治理想支配下,陶渊明是留恋官场的,并且以积极进取的态度,仕而归,归而仕,在五次反复中实践了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政治信念。
陶渊明处于东晋时期的污浊社会,是有过奋发有为的宏愿和积极行动的。但“大道不行”,“兼济天下”的人生首要无望实现时,陶渊明便退而求其次,秉持儒家“独善其身”的思想,选择“安贫乐道”的生活之路。他的“道”,偏重于个人的品德节操,是儒家思想的体现。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荣木》),“好爵吾不萦,馈吾不酬。……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咏贫士》其四)他的归隐,正是是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人格完美思想的体现。陶渊明归隐后,作诗饮酒,安然自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一方面是出于自我安慰,求得心理上平衡,另一方面是顺应了他的“自然”之道。在这种“自然”之道支配下,他保持了人格的高洁,“养浩然之气”。即使在他似乎沉浸在祥和的田园生活中时,他还是会忆起少年壮志,在怀古中伤时,在借吟咏神话故事寄托豪情:
《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秦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馀情。”
《读山海经》其九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读山海经》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二)道家思想的契合
毋庸置疑,陶渊明有着浓厚的道家思想。这是时代使然,更是其性情与“崇尚自然”的道家思想契合所致。魏晋是玄风笼罩,老庄哲学风靡的时代,上层知识分子大都崇尚老庄,以清谈为务。陶渊明承受影响,把生死、贵贱看得很淡。朱熹赞赏的正是陶渊明的超脱态度,他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高官职,这边一面清淡,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所以高于晋宋人物。”早年,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说:“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并推崇“不戚戚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生活境界。这种道家对他不仅影响了他的人生之路,也影响了其创作。
首先道家思想是其归隐田园的内驱力。他曾任江州祭酒,任桓玄幕僚,任刘裕参军,任彭泽县令,然而官场的蝇营狗苟,构陷倾轧,使他深感“愧平生之志”(《归去来兮辞》)。他写道: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二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藕耕。投冠旋旧虚,不为好爵萦;养真衡门下,庶以善自名。”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陶公以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归田,从重志节的传统上看是儒家大丈夫气概的演绎,也是儒家“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的人生哲学为士大夫规定的退身之路,但促成陶公归隐“投冠旋旧墟”的,主要还是庄子崇尚自然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庄子式的价值判断:权势、功名、贪欲等都是违反自己的异己力量,个体精神应当从“形”的束缚下解放出来,受制于“形”的功利满足是卑微渺小的,而个体精神上的自适才是最值得珍视的;对名利地位声誉的追求,远远比不上超功利的精神享受,更何况那些功利的追求和满足又往往是以身心屈辱为代价的。正因为如此,陶公由出仕到归隐时,没有沮丧,更没有留恋,他有一种大梦初醒、迷途知返的醒悟感,“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归去来兮辞》)。仕途甚至被陶渊明视为自己的人生歧路,归隐才是他的人生正道。“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其一)陶渊明站在隐者的立场上把官场比作“尘网”和“樊笼”,隐逸才是陶渊明生活中更为重要的内容。如此,他才在田园生活中活得真实,活得投入。归隐以后的陶公,像倦飞的鸟儿返巢,像池里的鱼儿回到故渊一样找到了自由,找到了自然。他在“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墟室有余闲”的家中过着衣食自足、怡然自乐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有着青山绿水白云蓝天、长着桑麻稻麦蔬果花草的田园,还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而食、织而衣的人们,才是合乎“自然”的。因此,他在这里走向了真淳、平和、质朴的生命境界。他居家、责子、交友、饮酒、弹琴、采菊,甚至读书、耕作,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也是在这自然中,他积极地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其次陶渊明崇尚自然的审美情趣源于道家思想的影响。《老子》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发道,道法自然。”老子把自然看作最高的审美境界,自然也成为道家的审美理想。陶渊明在其诗歌中尽善尽美的演绎了老庄崇尚自然的美学理想。同时,崇尚自然也成为诗人的人生态度和信仰,而反映到他的诗歌创作上,就是绝无矫情、雕琢,鲜明地显现出一种质朴真率、平淡自然的艺术风貌。如: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读山海经》其一
诗人崇尚自然,热爱自然,时常沉醉于大自然中,乃至物我两忘,隐居自得的高趣跃然纸上。清代温汝能称:“此篇是渊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谓不见斧凿痕也。大约诗之妙以自然为造极。陶诗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议,神妙极矣。”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其五
儒家思想烙印陶渊明一生,于是他怀抱“大济苍生”出仕为官,“安贫乐道”功成身退。与道家思想的契合,又使他留恋田园最终归隐田园“养真衡门下,庶以善自名”,也使他其诗作达到美的至境——“自然”。
三、陶渊明诗歌的艺术特色
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期是人的生命意识全面觉醒的时代,生命成了人们主要关注的对象。人的觉醒,个体意识的加强,伴随而来的是个性的张扬和情感的勃发。在魏晋名士风流潇洒,他们或以酒色、或以山水、或以音乐、或以清谈、或以宗教来延长生命的长度和增加生命的密度。但魏晋毕竟是一个空前动荡不安、政治黑暗的时代,他们的情感绝不是个性解放后那种单纯的无羁无绊、无拘无碍,而是在狂放洒脱背后的灵魂的无尽悲忧。而只有陶渊明以他自己别具一格的对生命的体验方式,在官场与田园之间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把“自然”处理得恰到好处,构筑起一座超出表象的精神家园。“自然”一词,是陶渊明的一种生命旨归,是其构筑的为后人所仰慕的精神家园,是其诗歌总的艺术特色。
自钟嵘说陶渊明的诗歌是“笃意真古”(《诗品》)以后,诸家论陶诗的艺术风格虽说法不尽相同,但多以平淡自然为旨归。严羽论陶诗是“质而自然”(《沧浪诗话》),胡应麟说陶诗是“开千古平淡之宗”(《诗薮》),朱庭珍在《筱园诗话》里指出“陶诗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无可置疑,艺术风格首先是作家艺术个性的表现。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言乐,曲度难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曹丕“天才论”的文气说,认为禀赋决定个性,个性决定创作风格。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专论文章风格和作家的关系: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认为文章特色分别被作者的才、气、学、习所决定,才、气是一类,即指作家的先天性情。作文如此,作诗亦如此。“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便是陶渊明的个性。萧统赞他是“颖脱不群,任真自得”(《陶渊明传》),酷爱自然是陶渊明的天性,坚守自然之性,在生活中诗歌中处处表现真性情。概而言之,这种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
(一)平淡自然——语淡情深
《论诗绝句三十首》评陶诗:“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指出陶诗的审美倾向是天然清新,无须雕饰而真淳自见,与晋代追求词采华丽大异其趣,自然本朴,这也就是《朱子语类》所说:“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这是一种极高的审美趣味。其语言平淡自然,有如清水芙蓉。如其《归园田居》组诗:
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风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地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全诗质朴,语言明白省净:不事典故,不用辞藻。叙事写物,朴实无华。如舟过水无痕,雁过空无迹。在这里,淳朴的民风,单纯的人际,所拥有的只是愉悦和宁静。
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外狭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首诗用语十分平淡自然。“种豆南山下”“夕露沾我衣”,朴素如随口而出,不见丝毫修饰。这自然平淡的诗句融入全诗醇美的意境之中,则使口语上升为诗句,使口语的平淡和诗意的醇美和谐地统一起来,形成陶诗平淡醇美的艺术特色。
陶诗中大部语言都是表面平淡,但实是寓精奇华美于平淡朴素之中。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就说:“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章,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钟嵘在《诗品)中评陶诗亦云:“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那!”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载:“东坡尝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陶诗平淡自然而又不露斧凿之痕,是常为后人所惊叹的。例如: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南窗革时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除阶旷游迹,园林独余情。
《悲从弟仲德》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九日闲居》
借助整齐的对偶形式与谐调匀称的音节,把相互对应的两个部分突现出
来,使它们互相映衬。互相补充,既显得自然本色,又加强了语言的形象化
与感染力。又如:
《杂诗》其二: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和郭主簿》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与“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的“掷”和“贮”字,是再平常不过的动词,但看似平淡却很精彩。
苏东坡说:“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惠洪指出:“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秒,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冷斋夜话》卷一)。是的,陶诗语言的真谛就是在“经意而不经意”(《蕙风词话》)之间,使绮丽寓于朴素之中,造就如此平淡自然的语言之美。
东晋以来,玄风大炽。士族文人务空蹈虚,理赘于辞,不免“淡乎寡味”之饥。而陶渊明把自己领悟到的人生真谛包蕴在淳朴笃实的田园生活中,诗语平淡自然更是情深隽永。钟嵘《诗品》评其文风是“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指出陶潜朴茂中不乏风华清靡的艺术趣味。也就是苏轼评价陶诗所称誉的“陶渊明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曾纮也说:“余尝评陶公诗造语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引)。试看: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已缅。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新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怀古”是诗题中的中心词。第一首是去田舍途中的咏怀。开头四句“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直陈将去南亩躬耕之事,言约旨远,语浅义深。“春兴”之情不能“自免”。中间六句写去南亩途中的所见所闻,“夙晨”、“鸟弄”、“寒竹”一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象,诗人一路欣赏鸟语花香,陶醉于大自然的真趣之中。诗句有如风行水上,诗人的欢欣之情自然在春风中弥漫。第二首续继而来,思更深,情更切。“秉耒”以下八句写在田里耕作时的情怀。“欢”字痛快淋漓的表现“忧道不忧贫”的喜悦,由于自己内心喜悦,所以才对农人“解颜”相劝。而对“平畴”、“良苗”的描写更是情深意浓。诗人怀古言志,语言平淡自然犹如话家常,但真情感人。如元陈秀明编《东坡诗话录》曾载:“苏子瞻一日在学士院闲坐,忽命左右取纸笔。写‘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两句,大书小楷行草,凡写七八纸,掷笔太息曰:‘好!好!’散其纸于左右给事者。”
又如:《饮酒其十四》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渊明在宁静的乡居生活中,或与邻人“披草共来往”或“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闲谈畅饮是常事。这次“饮酒”只由是——诗人招引,其情不俗;故人“赏”此趣,一个平淡的“赏”字,道出其情亦雅。“挈壶相与至”,乡人各自”挈壶”而至,乡里古朴淳真之情在平淡自然的言语中溢出,沁人心脾。“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这四句写松下饮酒的情景,无几案可凭,亦无丝竹相和,但铺荆于地,宾主围坐,举觞相酬,随意言笑,岂不是更有一番清趣,岂不是洋溢着一股更浓郁的情意。此情无关乎世俗,此情源于诗人淳朴的生活体验,发之于声,便是语淡情深。
再看《停云》:
“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悦彼平生。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停云》,思亲友也。”“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写诗人思念朋友的殷切深情,等待朋友的焦急之情。神态与心情生动而真实。“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树木凋零可再现欣欣向荣之新境,此种景象岂不更是召唤出诗人思念朋友的深沉感慨。“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鸟儿闲静的栖息在树丫上,热切优美的相互唱和,此种动人情景,自然兴起诗人怀念朋友的挚切心情,他是多么想和朋友相见开怀畅谈,而终于“愿言不获”,于是只有一句意味深长的感叹:“抱恨如何”。陶渊明在这首诗中,至始而终都是写怀念朋友,真实感人,而“怀亲友”隐晦曲折涌现出的感变伤时之情也是悲愤难抑。陈廷焯说:“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实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此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白雨斋词话》卷八)
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平淡自然而又语淡情深犹为可贵。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语言特色,并非始于他归田之后,其诗基本上用平淡自然的语言写诗,这也正是他的难能可贵之处。早在归田前,写有五言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其中,只有“巽坎”取自《周易》,其余语言通俗朴素自然,“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就连表达希望归隐的真实感情也是自然流露。又如他的《挽歌诗》其一云: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素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诗人依旧平淡的语言中,我们看到诗人面对死亡莞尔而笑的自然之态。
(二)浑融凑泊——意与境合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陶渊明过着雅净简素的乡村生活,享受着淳朴憨厚的农家风情。清新秀美的田园风光,陶冶着他的心灵,使他在心灵深处听到自然发自远古的朴茂之声,也使他在灵台中发现了生命与自然的熹微晨光。于是自然万物流淌在其诗中,成为独特的自然意象。天地、山川、草木、荣木、蔓草、园木、三春蕖、秋莲房、游鱼、飞鸟、青松、秋菊、冬雪、斜川等风物、以及永远周而复始的自然,甚至寥廓的宇宙,都成了陶诗中体验生命的原型意象,这些意象浑融凑泊,这也正是他那超尘脱俗的人格象征和回归自然超然淡泊的风格的艺术观照。陶诗中有不少作品意与境交相融合,极富理趣,借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是“有境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饮酒》其五
傍晚,诗人在舍东的篱笆下采摘菊花,悠然自得中见到落日余晖下的南山,在此绝佳的山色中,飞鸟结伴相随归巢。而诗人早已幻化为这自然的一部分,物我两忘了。难怪王国维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也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写景如此,方为不隔。(《人间词话》)
《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这里有“露水凝霜”,有“秀逸的山峰”、“芳香的菊花”、“苍翠的松树”,清新自然,浑融凑泊的意象,构成了眼前这明澈的秋色。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归去来兮辞》
天上的白云无意中飘出山峦,小鸟儿倦飞要归林投巢,安于静谧,自得其乐。树木生机勃勃生长繁茂,泉水开始轻轻的流淌,一幅逍遥闲适,生意盎然的景象。诗人辞官归田的决心与欣喜的欣喜之情从这些自然意象中缓缓溢出。情与景会,意与境合。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陶诗的中的这些浑融凑泊的意象,才使其诗歌在平淡中现出浓烈、自然中露出雄奇,创造出深邃、含意隽永的意境,同时其光明峻洁的人格亦在这隽永的意境中得到最完美的凸现,因为这些意象都具有象征的意味。在繁富众多的意象中,“鸟——菊(松)——酒”出现最为频繁,因它们或是恰当地隐喻他的人生历程,或是凸现出其高尚的人格,从而展示出其全部的生活底蕴。苏轼评陶诗云“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
鸟是陶诗中常见意象,有《归鸟》一篇: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
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颃,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
翼翼归鸟,相林徘徊。岂思失路,欣及旧栖。虽无昔侣,众声每谐。日夕气清,悠然其怀。
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这首诗借鸟儿眷念林木,倦飞知还,道出诗人的怀抱和经历。四章分写四时:“和风”写春,“清阴”象夏,“气清”明秋,“寒秋”比冬。尽四时之变化,而鸟的归趋并无不同,它因“和风不恰”,所以飞回故林;它不远游,故“见林情依”。“顾俦相鸣”、“相鸣而归”、“众声每谐”、“好音时交”透过这些鸟儿自鸣得意的神态,我们分明见到逃脱罗网的诗人暗自庆幸,自由自在行走在田园路的风神跃然纸上,使人但觉超然物外,逸兴飞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一群归林的鸟儿在暮色笼罩的远山中自由回翔,山下的诗人正徜徉自得的在东篱采菊。这是一幅多么富有意境的图画!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咏贫士》其一
朝霞刚刚驱散了宿雾,众鸟成群飞出,争相觅食,而有一只“孤鸟”却迟迟飞出,不待天黑又已倦飞知还。这不正是宁可守拙田园也不愿“心为形役”清寒自洁的诗人形象?“孤鸟”这一意象即是诗人诗化了的自身,二者浑融一体。
周敦頣在《爱莲说》中说:“晋陶渊明独爱菊。”菊,盛开于疾风横扫,寒霜施威的深秋季节;松,傲霜挺立,卓尔不群,抗寒成荫。因而诗人便纷纷赋予它们特定的象征意义:与世抗争、不同流合污,清高负洁,刚烈不阿……陶渊明在理想之鸟的翅膀折断之后,便以菊(松)为意象,在诗中借物自况,寄托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精神。菊(松)的品质正是陶渊明人格的凸现,他的咏菊(松)诗正是其抗争、奋斗的写照。且看他的诗歌: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烈。怀此贞秀枝,卓为霜下杰。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和郭主簿》其二
耀眼的方菊,挺立的青松,卓尔不群,正是洁身自好,独标清操,孤高自许的隐士象征。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饮酒》其七
诗人把“松菊”两个意象并置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美的图画,从而营造出一种清新的意境:独立寒秋,迎厉风寒霜,百花凋零之际却独放异彩。看似轻描淡写却是蕴含深意:诗人凛然退出浑浊的官场,不正是恰似这秋菊?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
《饮酒》其八
西晋诗人左思有“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潦”的诗句。他以“涧底松”与“山上苗”相对比,揭露门阀社会的压抑人才,陶渊明则以“青松”和“众草”相对比,显然也是愤慨于贤者屈居下位的黑暗社会。
菊的品格是属于陶渊明的,正所谓“菊之于陶渊明,犹兰之于屈原,梅之于陆游”。陶渊明对菊、松确有偏爱,诗人写它们决不是单纯地咏物,而是在这些自然景物的形象中寄托了自己对不同流俗、坚守节操的美德的仰慕之情,而他的一生不正是有如顶风傲霜,清高贞洁的菊松?
酒,亦如此。饮酒,是陶渊明的爱好;写酒,更贯穿于诗人的创作生涯之中。陶诗中写酒的诗,俯拾皆是。关于他嗜酒的传闻逸事,可看出他对酒的喜好程度是古代诗人中少见的。萧统的《陶渊明传》用大量笔墨描写了诗人对酒的嗜好:陶渊明任彭泽令时,把奉禄田中全部种秫,目的在于“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后来他的妻子“固请种粳”,才“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江洲刺史王弘命庞通之赍酒具邀陶渊明,渊明“既至,欣然便共酌”;颜延之在浔阳与渊明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浔阳,每天邀渊明共饮,而渊明每次都“酣饮至醉”;颜延之走时,留了二万钱给渊明,渊明一转手就把这些钱遣送酒家,“稍就取酒”;九月九日重阳节,渊明有菊无酒,王弘送了酒来,渊明喝得大醉而归;渊明酿酒,到酒熟时,"取头上葛巾漉酒",漉好后,重新戴在头上……短短一篇《陶渊明传》,写诗人嗜酒占了大半篇幅,其与酒的不解之缘,可见一斑。从中也让我们看到陶渊明各种情状的生活之乐以及其真率可爱的性格,印证了他独特的生活情趣和审美情调:
《和郭主簿》其一抒写暂时忘却功名利禄而沉浸在恬淡闲适生活中的乐趣及思古之幽情,写自己自斟美酒、笑看“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的天伦之乐;
《时运》中写诗人出游柴桑东郊时陶然自乐的欢情。诗人在美妙的大自然中挥杯自饮,忘却身外的一切,除去了所有的羁绊,真正得以舒展身心、自由自在地存在于天地之间。
“洋洋平泽,乃漱乃濯。藐藐遐景,载欣栽瞩。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
“洋洋”、“藐藐”描绘出一幅开阔的自然风光图景,而人在自然中,又显得那样地和谐、自在。诗人“挥兹一觞”,更为整幅画面增添了半醒半醉的朦胧之美。
《移居》其二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欺吾”
写迁居给诗人带来的快慰,“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诗人在与邻里交往、登高赋诗、开怀畅饮、欣赏奇文中得到身心的愉悦;我们仿佛听到了那亲切的招呼声,仿佛看到了他们喝酒时那悠然自得的神情。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率真而融洽。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抒发自己首次参加耕作所获得的崭新感受及躬耕生活的愉悦欢欣,“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勾勒出一幅和谐、欣悦的图景;《酬丁柴桑》中”放欢一遇,既醉还休”,《拟古》中的“未言心先醉,不在接杯酒”,都抒写了诗人遇到知心朋友的乐趣,或畅饮而醉,或未饮先醉,都表达出诗人的交友之乐。
“醉后真言”,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陶渊明亦借酒咏怀或直抒胸臆: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烦”《饮酒》
一个但愿长醉不醒,一个则不眨眼的盯着这个世俗的世界。醒者虽醒实愚。醉者虽醉实明。诗人以醉者自许,寄寓情怀:自己和那些追逐名利的“醒者”面和志异。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形赠影》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影答形》
诗人运用酒这一意象,坦诚铺述,劝勉自己:与其受羁绊,倒不如酣饮沉醉。诗人在酒中解脱,在酒中获得力量,也在酒中寻找快乐!
酒,醇化了诗人生活中的种种欢乐,使凡常的亲情、友情、躬耕田园、邻里交往,都变得如此动人,令人神往;也正是酒,使这些貌似平常的生活细节,具有了无以伦比的艺术魅力,长久地吸引着我们追求美感的心灵。
鸟,菊松,酒抑或孤云及其他种种意象,浑融凑泊,流淌在陶渊明的诗歌里。这里神与景接,神游于物而又意与境合,它的极至是悠远宁谧、一派天籁:或如秋潭野影般和谐静穆,或如无缝天衣般自然浑成,或如醉人天籁般深远悠长,构成了一幅幅动人的画卷,也照映出诗人一生的人格形象与生命历程。
四、陶渊明诗歌的美学意义
陶渊明的诗歌平淡自然而又韵味无穷。对唐宋以后的文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意真。”“盛唐诸家风韵皆出此”。苏轼更是极力推崇陶渊明:“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吾自谓不甚愧渊明。”陆游也说:“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而陶渊明在文学上最大的贡献是他开辟的田园诗歌园地,这不仅是他吹进那代诗坛的一股清新的风,而且是为中国文学增添的一种新题材。陶渊明的田园诗在诗学精神与艺术审美的层面滋养了唐诗大大增加唐诗风韵中自然、真率、清新、高远、朴厚的文化因素,诸多唐宋文人追随着他的足迹,形成了历史上的一个新流派——山水田园诗派。
陶渊明所作田园诗诗风平淡质朴、清新自然。所描绘的田园生活恬静,简朴,悠然。
(一)田园诗“真”的美学精神
老庄认为至高的美就是天地自然的本原,质朴无华,不烦绳削。语言所要表达的是大道之美,是真意,因此语言也要有真实朴素的风格。陶渊明深切膺服老庄美学思想,其田园诗秉持“真”的美学精神,以质朴之语写真淳之情。
沈德潜认为:“陶诗合下自然,不可及处,在真在厚。”(《说诗日卒语》)陶渊明的“性真”正是以道家哲学的“自然”观为旨归的天性,而其“情真”是其于外物不矫情、不虚饰而袒露的炽热、诚挚之心。
陶渊明归隐田园后,一直躬耕于田园,因此其田园诗写出了一个从仕途归隐躬耕的士人的真切感受。
如《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艰。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衣食是生存之本,劳动是生存之道。全诗字字省净朴素,真切耐人寻味。通过深秋季节劳动艰辛的描写,“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洗手,自斟自酌,躬耕自食,苦中有乐,鲜明的表明诗人以躬耕为乐。“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隐居不仕的坚定决心表露无遗。诗中亦道出在劳动中的感悟:人只有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自己的生存所需,才是最充实、最自然的人生。钟惺说:“陶公山水朋友诗文之乐,即从田园耕凿中一段忧勤讨出,不别作一副旷达之语,所以为真旷达也”(《古诗归》)。在陶渊明笔下,劳动甚至也是一种艺术化了的具有诗意的行为:带月荷锄,夕露沾衣。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外狭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南山种豆,清晨理荒,披月而归,直叙写耕作生活,真切朴实,发自肺腑,宛如在目。所以《后山诗话》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方东树赞颂说:“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名”(《昭昧詹言》)
田园诗所写的多是农村中最平常的事物和日常的生活,亲切自然,情感真挚,使他的田园诗处处充满了“真”。
《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南野茅檐,桃李桑树,远村近烟,鸡鸣狗吠,一幅平常而又生动的农村图景。田园静美,室内悠闲,一切清新自然无雕琢。方东树说:“‘方宅’十句不过写田园尔耳,而笔势骞举,情景即目,得一幅画意。”(《昭昧詹言》)
陶渊明身在田园,志在田园,是“真心”归耕田园。于是,诗人关心农事心系庄稼的命运——“桑麻日已长,我地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诗人也常与农人亲密无间的攀谈——“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不言其他,唯道桑麻,尘世之念已绝。如黄文焕说:“一切出仕应俗之苦套,不复入耳目矣”(《陶诗析义》卷二)。清代温如能说:“‘相见’二语,逼真田家气象,陶诗多有真趣,此类是也”(《陶诗汇评》卷二)
陶渊明深厚的儒家仁爱之心和立足现实的积极的人生态度,使他走进自然和农人,对田园与农人为何能够产生这般笃厚的真情。梁启超说:“他(陶渊明)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耕田便是他唯一的事业。”(《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陶渊明用躬耕实践对玄学的超越、体认自我的存在、实现对自由的追求,并使自己与自然相融、与农人亲和。所以“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陶渊明“不废人事人理,不离人情”(方宗诚:《陶诗真诠》),正是这种现实的积极的人生态度,将真情挚爱推及无限广阔的自然与社会之中,陶诗才流淌着真切的世理人情。
“此中有真意,欲辨也忘言”。何为“真”?这种“真”是陶渊明结庐人境的人生体验,是他受天地之禀赋在田园自然中的幻化,是其田园诗中的一种美学精神。
(二)田园诗“恬淡”的审美风范
陶渊明的田园诗描写了自然恬静的田园风光和自然纯朴的田园生活,反映了诗人的恬淡闲适的生活情趣和悠然自得的超脱心境,这是被诗人理想化、艺术化了的一种境界。这种恬淡宁静心态与人生境界历来颇为人们所神往,更是向后世之人树立了其田园诗特有的“恬淡”的审美风范。
《和郭主簿》是诗人最早的一首田园诗,写于归隐之前。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描写了夏日乡居淳朴、悠闲的生活,表现出一种轻松自得、怀安知足、不慕荣华富贵追求自由生活的乐趣。
又如《归园田居》其一,这是一首初归田园的颂歌,描写恬美静穆田园风光,抒发了诗人闲适自得的心情。“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把黑暗的现实比做“尘网”、“樊笼”,把自己曾经出仕比做“落入尘网”的“池鱼”和“久在樊笼”的“羁鸟”,此时诗人挣脱官场羁绊,从樊笼尘网中永远回到自由天地,故有一种特殊的喜悦之情和清新之感。他后顾前瞻,远眺近观:“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椋,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暖暖”,远景模糊;“依依”,轻烟袅袅。在这冲淡静谧之中,几声鸡鸣狗吠,越发点染出乡居生活的宁静幽闲。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歌颂了田园生活的幽美、宁谧、淳朴,与黑暗、污浊的官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写诗人在无车马之喧的田庐,悠然自得的采菊东篱下,心远离世俗宁静恬淡的心境。
陶源明采用“田家语”的语言和白描手法,使其田园诗朴素的农家生活气息浓厚。朴素的农村生活和平淡的田园景色,在他的细腻描写下,尽现勃勃生机,构成一幅幅逍遥闲淡的乡村图画。我们看他的诗: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归园田居》之五)
诗人扶着拐杖,从崎岖弯曲的山间小路回来,策杖流憩,在山涧小溪中洗一洗走得发烫的脚。回家斟满一壶酒,宰杀一只鸡,请来邻居,斟酒痛饮。太阳下山了,就用火把照明,只恨夜太短。这首诗展示了浓厚的田园生活情调。又如“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闲,闲暇则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平常无奇的八句诗却写出一片平常而又不乏生动农村的日常生活景象,以及处于这种生活中的恬静心境。
再看《移居》第二首: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
诗酒相和,欢聚言笑,经纪衣食,不忘力耕,平淡、枯燥的乡间生活,在他的笔下,却如此富有诗意。他并没有雕词琢句、裁云绣月,用的只是朴素的口语化句子,如实写来。又如“平畴交远风,良苦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用朴素精练的语言,逼真地描绘了自然景物。吟读此诗,仿佛眼前展现了一片广阔的田野,清风徐来,绿油油的庄稼碧波荡漾,生意盎然。
陶渊明以冲淡洒脱的笔触,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幅恬淡静谧的田园风光图画,东篱南山、青松奇园、秋菊佳色、日夕飞鸟、犬吠深巷、鸡鸣树巅,再伴以主人公那隔绝尘世、耽于诗酒的情愫,它所构筑成的艺术境界是那么高远幽邃、空灵安谧。节奏舒缓而沉稳,风格平淡自然。没有磅礴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没有气昂的飞扬,没有浓重的色彩,没有陡峭的心情,也没有曲折的结构,只是真挚地流露,像春雨一样渗透读者的心灵。诗人以其崇高的人生思想,极高的艺术造诣,树立了田园诗“恬淡”的审美风范。
五、结语
陶渊明的成就不仅是开创了田园诗,体现其“真”的美学精神,树立其“恬淡”的审美风范。他的出现,还使得沉寂了将近百年的诗坛,重又获得生命的力量。他那健康的鲜明的诗句,平凡的日常生活的歌唱,为后世之人所崇仰。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有陶渊明诗歌的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杜甫一生常把农舍、村居、田家、风光、渔父、牧童、田翁、农妪等作为描写对象,写了不少田家诗。苏轼学陶颇为到家,纪昀评其“和陶诗”是“极平淡而有深味,神似陶公”。
无论是最初钟嵘在《诗品》中认为陶渊明是“古今隐逸之宗”还是近现代从诗派角度称其为“田园诗人的开山祖”。陶渊明在文学史上地位是崇高的,影响也是深远的。陶渊明几度从政都官秩低微,坎土禀困顿,仕途受阻却开阔了眼界,增广了阅历,洞察了社会现实,加深了他对晋宋时代门阀政治本质特征的认识,因而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有着自己深切的人生体验与理性认知,他既然无力改变现实政治,因此选择了一条洁身自好,远离恶浊官场的主动归隐之路,因而在中国文学史上树立起完善自我,不与腐朽统治阶级合作的隐逸楷模,受到后代文人的景仰与效法,尤其对于那些怀才不遇,不愿同流合污的知识精英来说,陶渊明无疑是一座丰碑。此外,陶诗数量不多却涵盖面广,内蕴深厚,耐人寻味。所以后代文人从其中所受到的沾溉与影响是十分深远的。陶诗不假雕琢,崇尚自然朴散的审美倾向也为其赢得了广大的读者群体。陶诗洋溢着活力与趣味,影响了一代代的读者;陶渊明的耿介操守和不凡志趣,展示了高洁的人格魅力,更是他受到后人崇仰的重要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