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削藩始末

一、祸起博弈   汉初的吴楚七国之乱,率兵三月就加以平定;但这场大乱的爆发,却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有一个较长的酝酿过程。
  时期,数百年间诸侯拥兵自重,割据称雄。秦王朝虽然一度废除了分封制,但割据的传统观念依然还在,楚人就高呼“亡秦必楚”,主张“存韩”,悉散家财,招募刺客,狙击秦皇,就是为韩报仇,则代表楚人,对秦人施行了心满意足的报复,便大封六国之后。汉初矫秦之枉,郡、国居半,一些乘机踞地拥兵的诸侯更想入非非。不惜采用各种手段诛灭异姓诸侯,杀白马盟誓,也是为了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但是,他对自己建立的家天下,同样不放心。他封其兄刘仲之子刘濞为吴王,刘濞受命入谢,他留神仔细打量,只见这个侄子面目犷悍,隐带杀气,不由得懊悔起来,又不便收回成命,不禁大费踌躇,便怅然对刘濞说:“你状貌有反相,奈何?”刘濞暗暗生惊,俯伏于地,不敢做声。刘邦抚着刘濞的脊背说:“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莫非就应在你的身上?你当念起天下刘姓一家,慎勿谋反,切记!切记!”刘濞连称不敢,刘邦命他起来,又谆谆叮咛一番。《史记》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此下所述吴王事,并见此传。
  当然,刘濞后来联合六国谋反,也有一定的偶然性。
  刘濞受封吴王,管领东南,富埒皇家。
  原来刘邦开国后,嫌秦钱过重,约有半两,便改铸荚钱,每文径五分,只重一铢半,形如榆荚。因钱质太轻,遂致物价腾贵。文帝时乃复改制,特铸四铢钱,并除盗铸法令,准民人自由铸钱。贾谊、贾山等人,皆上书谏阻无效。文帝曾召相士为其弄臣邓通看相,相士看后说邓通将来难免贫穷,甚至饿死。文帝很不高兴地说:“邓通致富,有何难处,将来何至饿死?”遂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任他自得铸钱。吴王刘濞也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与邓通东西并峙。一时间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后来,吴王又煮海水为盐,垄断厚利。他治下的吴国,成为八个刘氏诸侯国中的头等富国和强国。
  即位已经十几年了,吴王刘濞从未入朝,只派遣其子刘贤来长安入觐一次。仅这一次的朝觐,就埋下了后来叛乱的祸根。
  吴太子入朝,文帝命皇太子相陪游宴。文帝与吴王是堂兄弟,皇太子与吴太子是从堂兄弟,正如刘邦所期望的天下刘姓一家。皇太子奉了父命,自然和气相迎,格外欢洽。两太子带着从人,每日里举酒酣饮,一淘儿逐队寻欢,盘桓了好几天,逐渐相习生狎,熟不拘礼,任意笑谈,又复博弈消闲。两太子对坐举棋,东宫侍臣左立,吴国师傅右立,从旁参赞,互有胜负。彼此已赌赛了好几次,言语之间不免有些龃龉。皇太子偶受讥讽,已带着几分懊恼。吴太子少年气盛,却不肯见机罢手。两太子还要各圈地点,一决雌雄。到了生死关头,皇太子误下一子,眼见得牵动全局,败局已定,便要将这一错棋,翻悔转来。在吴地骄横惯了的吴太子,如何肯依?他的那些禀性强悍的师傅,也似乎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面对的是谁,都跟着起哄。皇太子何曾受过这气?只见他顺手抓起棋盘,猛地向吴太子砸去。吴太子也未曾见过这种场面,毫无防备,被棋盘砸中头颅,当即晕倒,随即脑浆迸流,死于非命。
  事件发生时,吴太子的师傅愣在那里,待缓过神后便喧闹起来。东宫侍臣护着太子出去,奏明了文帝。文帝听罢也觉吃惊,便把皇太子训诫一番,又召入吴太子师傅等随员,好言劝慰。一面又厚殓吴太子,令其师傅送柩回吴。
  吴王刘濞闻报,悲愤交并,恨恨地说:“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何必送来?”当下派人截住棺木,叫来人仍运回长安。文帝也就息事宁人,埋在长安了事。
  从此,吴王刘濞心存怨恨,每遇朝使来吴,总是骄倨无礼,不守臣节。文帝也知道他为儿子之事衔恨,便原谅他三分。为能当面排解,以释怨修和,又遣使召他入京。刘濞却托言有病,却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吴探问,见他并无病容,因而惹动怒意。以后凡有吴使入京,即令有司将他拘住,下狱论罪。后来有一吴使,贿托前郎中令张武代为先容,得以见到文帝。文帝责问吴王何以诈病,不肯入朝。吴使答道:“古人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吴王因为其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觉,连累使者,很是忧虑,唯恐受诛。若陛下再加急迫,吴王就越不敢入朝了。臣愿陛下不咎既往,使吴王自新。人孰无良?吴王得陛下如此宽容,难道尚不悦服么!”文帝听了,深感有理,就将所拘系的吴使全部放归,又遣人将几杖赐予吴王,传语吴王年老,可使免朝。吴王刘濞自然拜命,将那怨恨之心,暂时收敛起来了。
  吴王当时总算勉抑野心,未生变志,当然与文帝的怀柔有关。文帝对那个曾受吴使贿赂的张武,也不说破,反而以赏为罚,给他厚赐,叫他自愧。前中郎将袁盎,也阻止和缓解了吴变。袁盎因屡次直谏,为文帝所厌闻,便出任陇西都尉,又相继由齐相迁为吴相。其侄子袁种,私下劝他说:“吴王享国日久,骄恣日甚。你往为吴相,若依法究治,肯定与他生怨,他对你不是上书弹劾,就是挟剑暗杀,你最好是一切不问。南方地势卑湿,你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只需借机劝吴王不可造反,便可不致生祸了。”袁盎深以为然,果然深得吴王优待。有时晤谈,他也趁机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乐于听从。《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此下所述袁盎事,并见此传。
  吴王最终谋反,是战国的历史诱惑的,是他雄厚的国力助长的,这都是火药库;那杀子之仇又是一个导火索。两者齐备,造反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二、削藩风波   刘启即位,即为景帝。吴王的反心渐萌。
  景帝是吴王的杀子仇人,吴王那积蓄多年的怨气,一下迸发出来。再加上晁错辅佐景帝所实施的削藩之策,也直接威胁到吴王及其他诸侯的切身利益,他便找到了这个蛊惑人心的借口。
  晁错为颍川人,初习刑名之学,继通文学。文帝时,入官太常掌故,曾奉派至济南,向老儒伏生学习《尚书》。伏生名胜,曾为博士,当时在济南以《尚书》教授齐鲁诸生。晁错受业时,伏生已年衰齿落,连话都说不清,再加上颍川与济南的方言不通。亏得伏生有一女儿,名叫羲娥,夙秉父传,颇通《尚书》大意。当伏生讲授时,羲娥立在父侧,依着父言,逐句转译,晁错才算领悟了经义大纲。剩下两三处未能体会的,只好出以己意,曲为引申。晁错所习战国申商刑名之学,长于进取。所学今文《尚书》,不津津于章句之学,而为通变之说。与叔孙通等大而无当的腐儒不同,最切合于解决汉初社会的各种实际问题。《史记》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此下所述晁错事,并见此传。
  肄业后,晁错进为太子舍人,转授太子家令。太子刘启非常欣赏他的才辩,格外优待,号为“智囊”。他观察时世,对症下药,积极建言,毫无顾忌,对解决当时的内忧外患,起了积极的作用。中行说投靠匈奴后,诱惑匈奴国主稽粥单于入寇,屡为边患。文帝致书匈奴,责他负约失信,稽粥也置之不理。边境戍军顾东失西,境内兵民交困。晁错遂上《言兵事书》数千言,详细论述了解决匈奴之患,必须注意得地形、卒服习和器用利三事,文帝阅后大为称赏,赐书褒答。针对边境地广人稀的现状,晁错又上《守边劝农疏》,主张募民出居塞下,令民纳粟入官,接济边饷。文帝多半采用,颇有成效,晁错遂擢任中大夫,一时名声大震。
  景帝即位后,因为晁错是他为太子时的旧属,自然得蒙主宠,超拜内史。晁错屡参谋议,每有献纳,景帝无不听从。朝廷一切法令,无不变更。对此,朝内九卿多半侧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嫉视如仇,恨不得将晁错除去。晁错却不顾众怨,依然我行我素。
  晁错居官的内史署舍,正在太上皇庙旁。由署舍东门出入,要走上城内大道,必须绕过庙外矮墙,颇为不便。晁错未曾奏闻,便给署舍开一角门,穿过矮墙,筑成直道。申屠嘉闻得此事,即令府史缮起奏章,弹劾晁错蔑视太上皇,应以大不敬论,按律加诛。晁错听到风声,也不免大惊失色,景帝准许他随时白事,他便慌忙乘夜入宫,叩阍进见。景帝见他夤夜进宫,还以为有什么意外变故,听说是为开门事件,便笑着说:“这有何妨?尽管照办便了。”晁错得了此言,仿佛得了大赦一般,当即叩首告退。
  申屠嘉满以为抓住了晁错的把柄。第二天黎明,他便怀着奏章入朝面递,好教景帝及时发落晁错。谁知景帝阅罢奏章,只是淡淡说道:“晁错因署门不便,另辟角门,只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与庙无损,不足为罪。况且这是朕使他为此,丞相不要多心。”申屠嘉大出意外,只好顿首谢过,起身退归。回到相府,顿足长叹道:“我悔不先斩晁错,再上奏章,乃为他所卖,可恨可恨!”说着,竟吐出一口血痰。此后日日呕血,服药也不见效,竟至毕命。景帝闻报,总算遣人赐赙,予谥曰“节”。顺便升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晁错为御史大夫。
  晁错接连升迁,更得景帝信任,便想着手解除诸侯对中央王朝的威胁。景帝当时已经注意到诸侯割地拥兵的现状。其中,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四十余城,吴国五十余城,仅所占,已半有天下。若不限制,必成尾大不掉。晁错便与景帝商议,逐渐削减诸侯王的土地,首先从吴国入手。他在议案中说到,吴王前因太子之隙,已有不臣之举,今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潜谋作乱。“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则反迟,祸大”。
  应该说,晁错此议并非“疏阔”之论,其中对诸侯王潜在威胁的分析是深刻的,所提出的策略亦“皆凿凿可行”梁·任:《文章缘起》,陈懋仁注,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实际,所以称之为“深识”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景帝便让公卿复议朝堂。由于事关重大,大众一时默然。独有魏其侯窦婴,力言不可。景帝虽然同意晁错的主张,但想到诸侯当时毕竟未反,若操之过急,一旦激起大乱,将很难收拾,便将晁错的议案暂行搁起。
  景帝三年(前154)冬十月,由于窦婴强谏景帝将来传位于梁王刘武的戏言,得罪了窦太后而被除去门籍,晁错又提出原议,劝景帝速削诸王,毋再稽迟。议尚未决,适逢楚王刘戊入朝。晁错于是又拿楚王开刀,说他生性渔色,当薄太后丧葬时,仍然在后宫倚翠偎红,纵然宣淫,依律当加死罪,请景帝明正典刑。景帝却不忍从严,只削夺了楚王的东海郡,仍令回国。
  晁错既得削楚,便抓住赵王刘遂的某些过失,削去了他的常山郡。又弹劾胶西王刘昂私下卖爵,削去六县。晁错连削三国,一时安然无忌,就想趁势削吴。忽然,一个苍头白发的老者踵门直入,指着他颤声而言:“你莫非寻死不成?”他闻声一瞧,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慌忙扶着入座,问他何故前来。老父道:“我在颍川家居,本来自觉安逸。近日听说你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间已经怨声载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晁错听老父所言,早在意料之中,但扪心自问,为公不为私,便应声道:“怨声原是难免,但若不这样做,只恐天子不尊,宗庙不固。”老父听罢,站了起来,喟然长叹道:“刘氏得安,晁氏必危。我已年老,实不忍见祸及身,不如回去吧!”晁错一再挽留,无奈老父连连摇首,出门扬长自去。晁错送出大门,老父也不回顾,竟尔登车就道,一溜烟似的去了。他还入大厅,思忖再三,踌躇多时。战国时于秦变法,车裂毙命,为楚图强,乱箭身亡,他哪能不知道?但为了尊天子,固宗庙,也顾不得许多了。
  吴王刘濞听说楚、赵、胶西诸国,相继被削去土地,唯恐波及自己。忽由长安传来消息,说晁错已议及削吴之事。他想,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只是独力恐难成事,总须联络各国。诸王中,只有胶西王最有勇力,况且已被削地,必然怀恨在心。于是,他便令中大夫应高,出使胶西国。
  胶西王闻吴使到来,当即召入,问及来意。应高道:“今日主上听信谗贼,任用邪臣,侵削诸侯,诛罚日甚,胶西首当其冲。吴与胶西,唇齿相依,今日削及胶西,明日祸及吴国。吴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请。主上不察,屡次加疑。今闻大王仅因封爵小事即被削地,罪轻罚重,后患更不堪设想了。未知大王作何打算?”胶西王答道:“我亦何尝无忧!但既为人臣,又能怎样?君将何以教我?”应高道:“吴王与大王同忧。今日遣臣前来,意在请大王乘时起兵,西向除患。”胶西王闻听此言,瞿然大惊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削臣土地,人臣只能俯首听命,怎敢造反呢?”应高听出他心里有气,嘴上委蛇,说明还有顾虑,便接着说道:“今天子受晁错蛊惑,侵夺同姓诸侯,各国都已生叛意。况近日彗星出现,蝗虫并起,天象已现。吴王正整装待发,准备合同楚国,西略函谷关,据住荥阳、敖仓的积粟,但等大王联手西进,并师入都,天下唾手可得,当与大王平分共享,岂不甚善!”听得胶西王不禁高兴起来,当即与应高立约。吴王还恐他变卦,又扮作使臣模样,与胶西王面订约章,说好共举大事。
  当时诸侯王共有二十二国,吴王纠集得楚、赵、胶西、胶东、淄川、济南七国,同时举兵。这些诸侯国中的有识之士,也纷纷进言,认为诸侯地小,不能当汉十分之二,今以卵击石,恐为非计。再说天下如今只有一主,尚起纷争;他日即使侥幸成功,互不相让,天下更要滋扰了。无奈这些诸侯利令智昏,或者,也就孤注一掷了。
  就中吴王更志在必得。他遍征国中士卒,差不多有二十万人。遂下令军中曰:“寡人年六十有二,今自为将,少子年甫十四,也使作前驱。将士虽年齿不同,但最老不过寡人,最少不过少子。应各自努力,图功待赏,不得有违!”
  吴、楚七国,数十万众,鱼贯而出,相率西行,向长安杀气腾腾而来。
  秦末以来,一场规模最大的内战,在刘氏家天下,由刘氏诸王发动起来了。老家长刘邦如地下有知,也不知作何感想!

三、东市冤狱   吴楚七国叛乱的消息传到未央宫中,景帝形色仓皇,赶紧召集群臣商议。有一人当即出班献策,请景帝御驾亲征。景帝很诧异,问道:“寡人亲征,都中由何人居守?”这人侃侃而谈:“臣当留守都中。陛下但出兵荥阳,堵住叛兵。徐潼一带,也不妨放弃,令叛兵得地生骄,自减锐气。方可以逸待劳,一鼓平乱。”这人是谁?就是削藩的首倡者晁错。
  晁错首倡削藩,确实有他的见识。但是,他处事操之过急,过急则生变。变乱已生,他不是挺身而出,而是请景帝亲征,自己留守都中,把景帝作为赌注,更为失策。景帝听后,半晌无语,显然已是动疑,已经给他埋下祸根。
  景帝对晁错所奏,置之不理。而用周亚夫为将,督兵讨逆。又想着前次被太后除去门籍的窦婴,一向为人忠诚,可付大任。就派使臣持节,召窦婴入朝,自己进谒太后,陈述意见。待窦婴进见,即命他为将,领兵救齐。窦婴却拜辞不就,景帝知道他尚计前嫌,免不了加以劝慰。窦婴却又再三固辞,景帝便作色道:“天下方危,君谊关国戚,难道可袖手旁观么?”窦婴见景帝情辞恳切,太后也带三分愧色,就不再坚持。景帝就命他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经他保荐,景帝又命栾布、郦寄为将,分统兵马,救齐击赵,都归窦婴节制。《史记》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窦婴拜命而出,在长安暂设军辕,将所领千金陈诸廊下。又招集将士分委军务,所需军费,就廊下自取。不到数日千金已尽,无一入私。因此部下感激,都乐于为他所用。窦婴部署已定,正要发兵荥阳,前任吴相袁盎乘夜来访。两人谈及时事,袁盎说到七国叛乱,显由吴王唆使,而吴王图谋不轨,全由晁错激成,只要景帝听他的话,自有平乱妙计。窦婴前次为削藩事与晁错争论,已生嫌隙,现在听了袁盎所言,正好针芥相投,就让袁盎住在军营,自己代为奏达。袁盎心中暗喜,道:“晁错,晁错,看你今日还能逞威么!”
  也是事出有因。从来刑名家做事,往往不惜将事做绝,不给别人留后路,自己也就没有了后路。就感叹商鞅为“天资刻薄人”,以致“作法自毙”,吴起也“以刻暴少恩亡其躯”,就是典型案例。晁错“为人峭直刻深”,他与袁盎同为朝臣,却素来不睦,几乎不同坐,更未尝同堂语。晁错任御史大夫创议削吴时,袁盎已辞去吴相,回长安复命。晁错揭发袁盎私受吴王财物,应该坐罪。结果将袁盎免官,赦为庶人。吴、楚乱起,晁错又让丞史重提前案,说袁盎与吴有预谋,企图将他处死。还是丞史觉得有些过分,认为袁盎与吴不应有谋,况且吴已起兵,穷治袁盎毫无益处,晁错才稍从缓议。袁盎从他人处得知此情,不由恨得咬牙切齿。这次,就想靠着窦婴的势力,以报前仇。偏偏窦婴与晁错有隙,两人一拍即合。
  景帝听说袁盎有平乱妙计,赶紧召见。袁盎拜谒已毕,只见晁错也站在旁边,正是冤家路窄,便格外留心。只听得景帝问道:“吴、楚造反,君意如何处置?”袁盎随口答道:“陛下尽管放心,不必介怀。”景帝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解地问道:“吴王倚山铸钱,煮海为盐,诱惑天下豪杰,白头起事,蓄谋已久,怎得说是不必忧虑呢?”袁盎回应道:“吴王只有铜盐,并无豪杰。他这次不过是聚集无赖子弟,亡命奸人,一哄而起罢了,所以说不必忧虑。”晁错正与景帝商议调饷事宜,急切间不能趋避,只好呆立一旁,才听得袁盎数语,就觉得生厌,便从旁插话道:“袁盎所言甚是,陛下只准备兵食便了。”景帝偏要追根究底,详问计策。袁盎答道:“臣有一计,定能平乱,但事关重大,不便使人与闻。”景帝便命左右退去,唯晁错不肯趋避,仍然站立一旁。于是,袁盎又向景帝面请道:“臣今所言,除陛下外,无论何人,都不得与闻。”景帝就使晁错回避,袁盎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道:“臣闻吴、楚连谋,彼此书信往还,无非说高帝子孙,各有分土,偏出了个贼臣晁错,擅削诸侯,欲危刘氏。这次连兵西来,并非造反,而是请诛晁错,以清君侧,求复故土。陛下诚能将晁错处斩,赦免吴、楚各国,归还故地,他们必然罢兵谢罪,还要遣什么兵将,调什么军饷呢?”
  景帝早就怀疑晁错提议让他亲征、自己留守之议的用心,现在听了袁盎之言,更觉得晁错可恨。作为人臣,惹出麻烦,不是为君分忧,而是让君亲冒矢石,自己却留在都中,究竟想干什么?于是,他对袁盎说道:“如果可以罢兵,我又何惜一人?”袁盎暗暗高兴,却不动声色地说道:“愚见如此,唯陛下熟思后行。”景帝面授袁盎为太常,使他秘密治装,赴吴议和,袁盎受命而去。
  对袁盎与景帝的密谋,晁错当然不可能知道。等到袁盎退出,他到景帝前继续陈述军事,见景帝形容依旧,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又不便问及袁盎所言内容,说完本意,只好怅然退归。约莫过了一旬,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还以为袁盎并没有说什么坏话,或者说了坏话,景帝并没有采纳,心下也便慢慢落到实处。谁知景帝已经密嘱丞相陶青和廷尉张欧,劾奏他的罪行,说他议论乖谬,大逆不道,应该腰斩,家属弃市。景帝又亲加手批,准如所奏,不过一时未曾发落,只是授予中尉密诏,叫他秘密施行。
  中尉领了密旨,乘车直入御史府中,传旨晁错立即入朝。晁错惊问究有何事,中尉诡称不知,只催他赶快上车。他只好连忙穿好朝衣冠带,随中尉同车出门。车夫按中尉所嘱,一手挽车,一手扬鞭,风驰电掣,向前赶去。他从车窗向外看去,发现车路所经,并非入宫要道,尽是都市大街,正要开口询问,车已停住,车旁已有兵役等着,中尉一跃下车,大呼:“晁御史下车听诏!”晁错见停车处,乃是东市,向来是杀人之地,叫我此处听旨,莫非要杀我不成?他一面想,一面下车,两脚刚刚落地,两旁兵役便反剪住他的双手,牵至法场,令他长跪听旨。中尉从袖中取出诏书,刚宣读到“应该腰斩”,晁错的人头,已经滚落到了地上,身上的朝服,也未曾脱去。中尉回朝复命,景帝命将晁错之罪宣告中外,并逮捕晁错全家,一体坐罪。几天后,颍川郡报称晁错的老父已于半月前服毒自尽,其母妻子侄,悉数拿解入京。景帝闻报,诏称已死勿问,其余一律处斩。
  可怜晁错,号称“智囊”,却身诛族夷,后世多为呼冤。应该说,他善谋人而不善谋己。首倡削藩,使汉王朝君尊庙固,自己却死于非命,从这一点来讲,晁错确实冤乎枉哉!但是,他处事不会审时度势,而操之过急。他辅佐景帝削夺诸侯,对手位高权重,关键是要始终取得景帝的信任,却出言不慎,惹得景帝动疑,已经大为被动;在政治权力斗争中,又树敌过多,却不设防,只想着置对方于死地,而没有想到对方也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置他于死地。这里的教训,值得后人记取。
  景帝处死了晁错,便把退吴楚之兵的希望,寄托在袁盎的三寸之舌上。他又遣吴王刘濞的从子刘通,与袁盎同行。那袁盎受命整装,也知道赴吴议和,未必有效,但朝廷已经处死晁错,为他报了宿仇,不得不冒险一行。既至吴军,袁盎先遣刘通入报吴王。吴王得知晁错已诛,自然高兴,却不肯罢兵,索性将刘通留住军中,另派一名都尉,率兵五百,围住袁盎营舍,断绝往来。袁盎屡次求见,都被拒绝。吴王使人招降,当使他为将。袁盎始终不为所动,宁死不降。
  夜深人静之时,袁盎昏昏欲睡,突有一人摇着他的身子,叫道:“快起!快走!”袁盎猛地被惊醒,从灯光下打量来人,似曾相识,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那人又催促道:“吴王要在明早杀你,你此时不走,还待何时?”袁盎惊异道:“君究系何人,乃来救我?”来人道:“我曾为君从史,与君侍儿私通,幸蒙宽宥,感恩不忘,特来救君。”袁盎仔细打量,果然不错,便称谢道:“难得你不忘旧情,肯来相救!但帐外士兵甚多,叫我如何出走?”那人答道:“我为军中司马,奉命带兵围君,已将士兵灌醉,君可速行!”袁盎知道他家有双亲,唯恐连累了他,那人却表示自有与亲偕亡的办法。于是,袁盎向他下拜,那人答礼后,就引着袁盎走到帐后,用刀割开帐篷,跨过帐外的醉卒,寻路疾走。帐篷外,春雨泥泞,那人递过双屐,给袁盎穿上,又送了数百步,指明去路,才转身回去。
  袁盎趁着夜色疾走不休,想起从前任吴相时,从史与侍儿私通,幸亏自己度量大,不但不追究,还将侍儿送给从史,因此得他搭救,这说明凡事不可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由于距敌未远,他便将身所带的旄节,解下包好,藏在怀中,免得露出马脚。春寒路滑,袁盎穿着木屐走路,只觉得两腿沉重,但逃命要紧,也顾不得步履艰难,一口气跑出六七十里,天色渐明,远远望见梁都,才长出一口气来。心一松,他顿觉双腿麻木,再难迈动一步,索性坐在地上。正好走过来一班梁兵马队,便从怀中取出旄节持示。梁军见是朝使,不敢怠慢,扶他骑在马上,到梁营中一转,便匆匆就道,回长安销差了。
  景帝还以为袁盎等赴吴议和,定能息兵,便遣人到周亚夫军营,饬令缓进。哪知道一连数日,都不见袁盎回报。周亚夫差遣校尉邓公,入报军情。景帝疑问道:“你从军中前来,可知晁错已死,吴、楚愿意罢兵么?”邓公道:“吴王蓄谋造反,已有好几十年。托名请诛晁错,不过是借端发兵,哪里只是为了一个晁错呢?陛下竟然将晁错诛死,臣恐天下士人,从此将钳口结舌,不敢再言国事了!”景帝听罢愕然,急问其中缘故。邓公道:“晁错力主削藩,是恐怕诸侯强大难制,故借削藩以强本弱末,为万世计。今计划正在推行,反受大戮,内使忠臣短气,外为列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景帝不禁叹息道:“君言甚是,我亦悔之无及了!”
  已而袁盎逃还,果言吴王不肯罢兵。景帝不免埋怨袁盎,但袁盎有言在先,要景帝熟思后行,诛死晁错,实由景帝做主,所以他无从推诿。再说袁盎在吴营,拼死不降,忠诚可嘉。景帝遂不复加罪,让他照常供职。又授邓公为城阳中尉,使他回报周亚夫,相机进兵。
  周亚夫督兵围剿,七国之乱相继平定。当弓高侯韩颓当率兵包围了胶西王都时,胶西王见大势已去,肉袒匍匐,叩头请罪。颓当手执金鼓,问他为何事发兵。胶西王膝行而前,道:“近因晁错用事,变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诸侯,我等以为不义,恐他败乱天下,七国发兵,即为请诛晁错。今闻晁错已经受诛,所以罢兵回国,自愿请罪!”韩颓当正色道:“你等若单为晁错一人,何不上表奏闻天子?况你未曾奉诏,擅击齐国齐国本守义奉法,与晁错毫不相关,你又何故进攻?由此看来,你等造反,哪里是为了晁错?”
  看来,对七国之乱爆发的原因,及与晁错的关系,当时君臣上下已经有了共识。大乱平定后,景帝就命造反诸王,自行裁决。
  景帝一生最大的政治功业,除了传承文帝的清静无为,造成文景之治,就是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彻底解决了诸侯王对中央集权的威胁。此举出谋于晁错,得力于周亚夫。尽管两人都以悲剧收场,但他们的功绩,历史已有定评。
  晁错地下有知,也当含笑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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