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因何而死: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被曹操誉为有“巍巍之勋”的荀离世。关于他的死,袁宏《后汉纪》卷三十、陈寿《三国志》本传称其“以忧薨”,而裴注引《魏氏春秋》则记为“太祖馈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范晔《后汉书・荀传》所载与《魏氏春秋》略同。尽管诸史对荀之死的记载不一,然而不论是认为他死于“忧”抑是认为他死于“药”,均是将荀之死看作他反对曹操晋爵魏公、加九锡的必然后果。荀自初平二年(公元191年)背弃袁绍而投奔曹操,二十年间为曹操统一天下不遗余力,其兄弟子侄皆仕曹氏,又与曹操结为儿女亲家,可以说是曹操的核心成员,且深知曹操之为人,又何以在曹操即将走上人生顶峰、踌躇满志之时坚决反对,从而自陷于死地呢?后世关于荀之死的论议,也大多承认荀忠心于汉室。然而,令论者难解的是,荀既忠心于汉,又何必辅佐曹操,这岂非自相矛盾吗?这引发了历代论者长时间的讨论。
《三国志・荀传》裴注中记载了所谓“世论”:“世之论者,多讥协规魏氏,以倾汉祚;君臣易位,实之由。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世之论者”对荀之死持以“讥”的态度,认为荀一生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为魏倾汉,其晚年改节忠汉,盖出于愧疚之心。
裴松之为晋宋之际人,距荀之死已近二百年,所谓“世之论者”当指这一时期的议论者。魏晋南朝士族一脉相承,祖宗人物之论与家族地位甚为相关,尤其是在门第升降之时更是如此。颇疑此“世论”与晋宋之际的特殊政局有关。当时门阀政治的条件消失,旧有的家族格局处于变动之中,荀后裔荀伯子,多次上表追讼魏晋封爵排位旧事,“凡所奏劾,莫不深相谤毁,延及祖祢”,还“常自衿荫籍之美”,对琅邪王弘说:“天下膏粱,唯使君与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数也。”“宣明”即时为执政的陈郡谢晦。对于荀伯子的做法,“世人以此非之”。对荀之“讥”,许便是时人对荀伯子“深相谤毁、延及祖祢”的报复。
至唐代,杜牧《题荀文若传后》云:“荀文若为操画策取兖州,比之高、光不弃关中、河内;官渡不令还许,比之楚、汉成皋。……及事就功毕,欲邀名于汉代,委身之道,可以为忠乎?”杜牧对荀之死完全持否定态度,他认为“邀名”是荀立晚节的动机。司马光反驳此说不合人情:“凡为史者记人之言,必有以文之。然则比魏武于高、光、楚、汉者,史氏之文也,岂皆口所言邪!用是贬,非其罪矣。且使魏武为帝,则为佐命元功,与萧何同赏矣;不利此而利于杀身以邀名,岂人情乎!”
明清之际,王夫之从“天良未泯”的角度来解释荀阻止曹操加九锡、晋爵魏公的行为。他说:“夫九锡之议兴,而刘氏之宗社已沦。当斯时也,荀非良心之牿亡已尽者,未有不侧然者也。亦天良之未泯,发之不禁耳,故虽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之失,在委身于操而多为之谋耳。”孙明君认为荀死于理性与感性的分裂:从现实出发,认识到汉不可为,于是拥护曹操重造天下,但在情感上又与旧王朝藕断丝连,所以荀死于困惑与矛盾。此论从个人心态出发,对荀多有理解之同情,不较古人责以君臣之义,但仍可看作是王夫之观点在现代学术话语中的延续。
以上诸家都把荀仕操看作是他面对乱世时不得已的选择,而且无论是对“苍生”还是对“汉室”,均为一种相对有利的选择。与第一类看法相比,第二类看法带有“理解之同情”的色彩,也更显深刻。其实,无论是前一类看法,还是后一类看法,讨论的视线均聚焦于荀个人的心境、志向、谋略上,如此讨论,只会将荀之死的意义局限在他个体生命的意义上。荀之死并非孤立的现象,它在当时、乃至后世所引发如此持续而广泛的关注,就说明荀之死具有典型意义,可以说是时代精神之境遇的象征。因而,对荀之死的理解,必须放在汉末士大夫之整体动向这样一个大的语境中,如此方能看到荀之死所隐喻的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