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人间圣君、太宗李世民,其经天纬地之才,同样绽放于诗坛文苑,为历代子民留下近百篇诗赋佳作。他曾怀抱琼宫华殿,聆听雪落弦鸣,大唐风物在他笔墨之间初露神韵。贞观九年的某一日,他蓦然有所感触。他见寒风呼啸而过,唯有强劲挺拔的野草,才不被吹得东倒西折。“疾风知劲草”太宗于素笺上飞白纵横,将东汉光武帝称赞名将王霸的名言悠然吟出,赋成一首五绝。这首诗,他只想送给一个人,一位品性刚直如劲草的开国功臣,遂将此诗题为《赐萧瑀》。
江南有萧郎西北入长安
倘若南梁的国祚再绵延数十载,萧瑀成人时,定是江南繁华地的翩翩皇子。兰陵萧氏,起于西汉位列三公的大臣萧望之,东晋末年已成天下门阀,在南朝更是齐梁时代的皇室,直至五代十国时期方与天下世族共同没落,堪称绵延千载的名门望族。无怪古人赞云:“名德相望,与唐盛衰。世家之盛,古未有也。”
萧氏一门福泽子孙,曾出过二十一位皇帝、三十多位宰相,而且多是风流出众的文人雅客,于经史、诗文、书画、音律方面皆具极高的造诣。单以距萧瑀最近的南梁为例,开国皇帝萧衍修编民间乐府,昭明太子萧统有《文选》行世,萧瑀之祖父萧察致力于注疏佛经,其父萧岿更有十四卷经籍杂论传世。至萧瑀时,史官一笔“聚学属文”,道出其嗜学之性。至于其作品,正史仅记载一篇驳斥刘孝标《辩命论》的散文,名曰《非辩命论》,时人皆称之。此文旨在论述人秉天地而生,吉凶祸福不能全部归咎于天命,也由个人言行善恶所致。而其行文遣词,却因日久散佚不得一窥全貌。
萧瑀生活的时代,物换星移,陈朝代梁,自祖父始萧氏仅辖江陵一州,延续帝王残梦。他九岁时,也不过是郡王的封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萧家又带给他另一种身份的尊崇。因父亲与隋文帝交好,他的姐姐虽无缘梁朝公主的尊号,却有幸嫁入晋王府,在助夫夺嫡后,成为隋炀帝身侧母仪天下的萧皇后。自萧妃出阁,他也随姐姐客居隋都。萧氏王气渐收,却因这对姐弟再次创造家族的奇迹。或许是家世的衰颓和局势的动荡,萧瑀无法学祖辈那般醉游江南,潜心于文艺修习。然而世事浮沉,他拥有更多英武特质,能够在即将到来的隋唐乱世中,继续顽强地生存。
虔虔礼佛心昂昂摈俗意
出于对萧家的敬仰与对萧后的爱重,隋炀帝即位后,对萧瑀亦十分青睐,委以机要。而起初,萧瑀却对朝中富贵淡漠视之。有次遇风疾,他却不急于医治,反而劝慰家人:“倘若天假余年,我便决心归隐。”萧后只好出面教导幼弟:“你的才智,足以扬名显亲,岂可轻毁形貌贪求隐逸?”他这才重燃进仕之志,在炀帝提携下加官进爵。南朝四百八十寺,原来,南梁先祖遗传给萧瑀的,还有一颗敬佛礼佛的虔敬之心。他自幼学佛,常向空门高僧讨教佛经,是个俗世间的修行人,故而能够超脱权贵与身份的枷锁,淡看生死荣辱。
历来修佛之人,在旁人的印象里,多半宽简洪量,笑容亲和,为人做事皆透著从容慈悲。多年修佛的萧瑀,却生来一副端正耿介的脾性,容不得世间半点污秽,即使面圣也无半分收敛。炀帝在位时,骄奢无道,却被萧瑀屡屡进谏,终于由爱转憎,情分日疏。
然而萧瑀不为所动,依旧怀着佛家的善心为炀帝尽忠尽职。大业十一年,炀帝出征高丽时,巡行北部边塞,竟在雁门关遭数十万突厥兵马围攻。情形危急时,萧瑀又站出来慷慨陈词,请求炀帝下旨停止进攻高丽,这样兵士在归乡的鼓舞下便可一心御敌。谁知,炀帝在突厥退兵后出尔反尔,却为了挽回帝王颜面,将无辜的萧瑀降为河池太守。
萧瑀毕竟是将相之才,一入河池,便将这座京师附近的郡县治理得井然有序。当时河池盗匪横行,他暗中招募勇士,设奇计而破之,加之淡泊财帛,更把收缴的财物都赏给有功之人,河池官民皆愿为他效力。十三年,作乱的枭雄薛举进犯河池,萧瑀竟也举兵击退,从此叛贼再不敢觊觎,郡中大安。
良禽择佳木水穷云起时
萧瑀与隋主的关系,绝非萧后胞弟那么简单,他自己更娶文帝独孤皇后的亲侄女为妻。这样一来,他不仅是隋朝红极一时的外戚,更和未来的唐朝皇室结下难得的姻亲关系。隋朝的唐国公、大唐新皇李渊,正是独孤皇后的亲外甥,萧瑀妻的表兄,两人在隋廷便是知交好友。太宗李世民,更应尊称他一声姑父。这似乎已经预示著,萧氏的福分不会因朝代更替而损毁,若处事得当,反而有更上一层楼的机缘。
出任河池太守的这段时间,京城已是风云突变。晋阳起事的李渊入主长安,向萧瑀修书一封,请他回长安同谋大事。萧瑀见机知命,料定隋室气数已尽,这位相识已久的表兄定能完成兴国大业,遂以河池郡归唐。回到长安,朝堂易主,萧瑀却受到更多的礼遇,官拜尚书,封宋国公。高祖李渊每当临朝听政,必赐他御榻以示爱重,更因表亲之故,亲切地称他“萧郎”。
萧瑀继承南朝先帝文治武功的禀赋,在初唐的战场上同样立下功勋。秦王讨伐洛阳王世充时,他亦作为府司马随军出征,以“预军谋”之功拜为宰相,位极人臣。这期间帝国草创,百司待立,高祖将国典朝仪等要务委于萧瑀。他更是孜孜以勉,不容半点疏漏,其严谨审慎令时人畏惧,连高祖也为之叹服。
武德初,高祖责问萧瑀,为何政令颁布如此迟缓?他则淡定地以理相喻,自言己在隋朝时,百官若发现前后政令相悖,便不知所为;如今百业待兴,皇帝政令关系社稷安危,所以他收到政令,必然仔细勘审,确保不与之前的法令乖背。“迟晚之愆,实由于此。”高祖闻言,也只得拊手道:“卿能用心若此,我有何忧?”
尽管如此,萧瑀的奏报、提议大多仍被采纳,高祖以为,“得公之言,社稷所赖”,特赐金优赏。萧瑀的性情可贵在一以贯之,他不因唐主的恩遇封赏而折节,百般推却才不得已接受赏金。起初,他在关中尚有田宅家业,早已赏于功臣,高祖特地赐还,萧瑀不曾顾惜,都送给宗族子弟,独留庙堂一座,以供祭祀之用。
疾风知劲草,时穷节乃见。萧瑀作为南梁后裔,历仕隋炀、唐高,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唯独不变的是他刚正不阿的气节,还有仗义疏财的显豁。太宗以此旧典赠萧公,恐怕亦是赞其坚如磐石的心性。然而凡事过犹不及,萧瑀的耿介有时是美德,有时却是致命要害,其命途奇诡之处,更在贞观一朝。
萧瑀是奇人,是个生命经历“精彩”过功名勋绩的大唐宰相。唐太宗创贞观二十三载,名臣济济,四方来归。这后人无限追慕的贞观之治,萧瑀身在其中,却是横跨二十二年的大起大落。古人多以“宦海浮沉”比喻为官或升迁或贬谪的变换无常,而萧瑀扬帆驶进的这片海,更是惊涛骇浪,颠簸他时而一飞冲天,时而深坠海底。
在隋唐,天子以下,满朝文武再无人比萧瑀身世来得清贵。南梁宗族后,隋朝国舅爷,大唐尚书郎,自太宗将襄城公主下嫁其长子萧锐,他又成天子亲家翁。身为两朝贵戚,侍奉于圣明天子侧,又负投诚平乱之功,若他谨言慎行,知足知止,即使不能一路扶摇直上,也定会安享荣华,从容一世。而萧瑀,偏在治世中折腾出五升五降的历险经历,如戏如梦,其诡谲、其跌宕,至今读来仍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在高祖时期,萧瑀便居宰辅要职,政务上殚精竭虑,在玄武门事变中,与其他志士名臣一般支持秦王。故而他虽有性格上的偏狭,终究瑕不掩瑜。秦王继位时,怀感恩之心,视这位清正勤勉的姑父为社稷肱骨。然而耿直刚正的性情,是美德也是缺憾,既能让一个人在严寒朔风中做一枚不挠不折的野草,亦能让他在太平盛世里化作伤人损己的锐刺。官居尚书右仆射的萧瑀,本应鞠躬尽瘁,分君忧劳,却因缺乏容人的广博雅量,屡次发生事端,就连仁爱宽厚的君王也为之苦恼。太宗执政一生,亦和这位萧郎周旋了一生。
忠直逢险诈从此风波起
贞观元年,新主登基,位高权重的萧瑀便已紧锣密鼓,开启他的起伏人生。
第一个让萧瑀仕途不顺的大臣是封伦。此人是隋朝旧臣,曾以权诈之术助虞世基讨得炀帝宠信,归降唐朝后,靠献秘策取得高祖信任。后来,他受益于萧瑀的推荐,官授尚书右仆射。
同朝作宰,封伦不忆提携之恩,反而继续弄权,每每与萧瑀议事,私底下达成共识,面圣时又改弦易辙,令萧瑀有苦难言。此人更暗中依附隐太子建成,阻挠高祖废立之举,此事在他死后多年才真相大白。房、杜等名臣不晓个中玄机,纷纷亲伦而疏瑀。时日久了,目中无沙的萧瑀怀忿不已,向太宗奏议封伦卑劣行径,却因其善于伪饰不了了之。与封伦恩怨一场,萧瑀虽未遭受实际名利的损失,但他与大唐君臣的嫌隙由此而生。在几月之间,在大唐时来运转的萧瑀遭遇第一次贬官。
事件起于一场臣子间的争执。萧瑀,遇到了一位与他出身与才学不相上下的贵族功臣——陈叔达。此人乃陈后主十七弟,容止出众,从小便即兴赋诗、援笔立成,归唐后曾向高祖两度进言,力挺秦王,亦是太宗的麾下能臣。两位皇族后裔同朝为官,因政见不合竟在大殿内高声争执,太宗屡禁不止,群臣在侧更无从劝阻。一时间,庄严肃穆的议政殿沦为喧嚣嘈杂的闹市。国家要务几度被二人的吵嚷声中断,太宗忍无可忍,拂袖而去。随即一道圣旨传出:萧、陈言语失仪,双双免官思过。
萧瑀自恃皇亲国戚、两朝元老,怎料祸从口出,官位不保?人到中年,兼修佛法,萧瑀年轻时的脾气却有增无减,以致于忧郁生疾。太宗闻之,顿生怜悯之意,当即再传圣旨,授他为太子少师,并将爱女许配其子。心高气傲的萧瑀得此殊荣,这才展颜释怀。
六月,封伦病故,尚书省二仆射之位皆空悬。太宗小惩大诫,相信臣子应有悔悟,便趁此契机恢复萧瑀相位。翩翩萧郎因封伦之险诈见疏于群臣,后因他逝世东山再起,可知世上果有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好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
萧瑀第二次拜相,不出半年,再起波澜。贞观元年末,他被第二次罢相。起因是有人弹劾他私通书信,有谋反之举。而真实情况是,唐俭奉命出使突厥,萧瑀思念胞姐,请他带封家书交给避难于塞外的萧皇后。人至察则无徒,萧瑀为人严苛刚正,不能容人之短,其锋芒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众大臣。他频遭嫉恨,又授人以柄,被人弹劾更在意料之中。幸而此事及时查明,他才得洗刷冤屈。
一朝天子一朝臣。许是萧瑀在太宗亲政第一年,便波折横生,思虑前程也欲低调行事,在贞观四年前,萧瑀远离政事,君臣间也相安无事。四年二月,萧瑀授为御史大夫,得与其他宰相参议朝政,这几乎是等同于宰相的官位。
萧瑀蛰伏多年,脾性仍无改善,甫入朝便起争执。《资治通鉴》直言他“气刚而辞辩,房玄龄等皆不能抗,上多不用其言”。萧瑀自知境况不妙,内心更加忧苦焦躁。房玄龄、魏徵等每有小过,他便小题大做惊动天听,太宗知他心思,为保朝中祥和,遂不闻不问,避其戾气。其中有一次,他竟弹劾凯旋还朝的大将李靖,说他攻打突厥时御军无法,劫掠财物。这些言行使萧瑀在朝中不遇知音,更不得圣心,令他怏怏自失,再次被罢去御史大夫之职。
直至贞观九年五月,高祖驾崩的悲痛,让太宗再次忆起朝中那位仕途失意的老臣。萧瑀再沐高祖遗恩,第四次被启用为宰相,参与政事。太宗知他本心纯善,故而一再给他机会,将国家要务交付。
萧瑀几番浮沉皆由君王一人掌控,然而唯有太宗对他有最中肯的评价:“斯人也,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真社稷之臣也!”他又对其谆谆劝导“卿之忠直,古人不过;然善恶太明,亦有时而失。”萧瑀感佩皇恩,不住顿首拜谢。魏徵见之亦有感叹:“瑀违众孤立,唯陛下知其忠劲,向不遇圣明,求免难矣!”然而好景不常,次年他又遭贬谪。
第五次出山,乃是贞观十七年四月,时值太子谋反,晋王新立,太宗命萧瑀、李勣共为丞相。遗憾的是,年迈的萧郎不思悔过,依旧屡屡触怒圣意。他先私下向太宗议论房玄龄等大臣,说其朋党比周,恐将造反。太宗却说:“为君之道,在于驾驭英才,推心待士,不必求全责备,应当舍其短而用其长。”太宗此番话,既是宽待诸臣,更是对萧瑀的步步忍让。
萧瑀不明天子苦心,一味自怜自伤,做出一件荒唐事。一日,太宗与大臣张亮闲谈,戏言:“卿既事佛,何不出家?”不待张亮回禀,萧瑀在旁,却抢白自请出家。此举彻底让太宗寒心,他不再挽留这位贵戚,当场应允。
萧瑀一时意气,非真心皈依,或许太宗希望他能在佛法的智慧中静心自守,领悟为人处世之道。最终太宗手诏一封,废除萧瑀所有封爵,贬离京城。这是萧瑀受到的最严厉的处罚,然而诏书中一句“朕犹隐忍至今,瑀尚全无悛改”,尽道帝王痛失功臣的怅恨。
无官一身轻的萧瑀,过了几年寂寞孤苦的生活,后逢萧后离世而万念俱灰,身体也迅速垮下去。太宗终不忍萧氏后裔寂寞收场,下诏复其所有封赏,又加“特进”殊遇。而此时萧瑀日薄西山,再无力执著于朝堂得失,于贞观二十二年结束他高低起伏的一生。
耿介的正气与褊急的脾气,构成了萧瑀奇特的秉性,端的让人既敬且惧。他仿佛立群独翔的孤雁,所经之处总显得突兀无端。他因此而屡次遭贬,亦是性格使然。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萧瑀能以凌寒傲骨坚守初心,跻身初唐开国功臣之列,终不堕萧氏嘉名。他的成败得失,后世众说纷纭,令他成为隋唐英雄中最特别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