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 公元226年正月,许昌城外烟尘滚滚,魏文帝曹丕南征东吴归来了。
此时的曹丕刚过不惑之年,却疲惫得像一个六旬老人。他这生中的 最后一次征战实在太窝囊,群臣反对,他执意要去。他说: 多年战吴,均未取胜,所以我要御驾亲征。 接着他又说: 我既为魏国的开国皇帝,焉能没有寸尺武 功?让人耻笑我,羞对后代子孙! 出征前,大臣鲍勋反对说: 王师屡次出征,始终未能取胜,其因在于吴蜀唇齿相依,又恃山川险阻,难以克敌。大军迭出,耗 资巨大,不宜再举。 可他哪里听得进去?出征时,他将鲍勋由宫正贬为治书执法,然后亲率水陆大军,再度战吴。
那还是金秋时节,曹丕率 军抵达广陵。江岸数百里皆成军营,旌旗招展,鼓角冲天。只因东吴戒备森严,无懈可击,天气转冷,冰封河冻,他十万铁骑,数千战船,尽管遮江蔽日,气象万 千,也只是对江 示威 而已。曹丕眼瞅着江水顿失滔滔,他也就顿失威风,只好下令 班师 。不料在他退兵时,东吴大将高寿率区区五百人埋伏途中,袭击他十 万众簇拥的 御营 ,夺了他的 羽盖 呼啸而退。
这弄得他虚惊一场不说,只怕还遗人笑柄。
天呐!这将何以在典籍上粉饰?
他脸色阴沉地思考着,突然遥见许昌的城堞,不由得精神一振。曹家父子对许昌极有感情,因为许昌是曹氏万世基业的发祥地。曹操东征西讨了大半生,最后劫持 汉献帝于这里,才得以 挟天子令诸侯 ,他曹丕也是在这里逼迫着汉献帝举行了 禅让 典礼,乖乖地将玺绶和册告交到了自己手里,而后登基称帝,改国号为 魏 的。当时他才三十三岁。
许昌愈来愈近,他下意识地策马快行了几步,不料许昌南门竟平白无故地崩坍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 曹丕这次受到的惊吓远超过在广陵狭窄的山道上。他面孔煞白,颤抖地下命令,车驾改趋洛阳。
一到洛阳,曹丕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天气逐渐转暖,他的仆人把含苞待放的牡丹拿进了嘉福殿。哦! 洛阳牡丹甲天下 ,可春天已经归去,他蓦然意识 到已经病了这么久,死神将要降临。于是本能地否认: 这可能吗?我才四十岁呀! 可是,他从御医的眼睛里已经明白了:他已病入膏肓,谁也回天无术了。
他要抓紧处理身后之事,立曹睿为皇太子,可谁来作辅政大臣呢?他当然首先想到了司马懿。父亲曹操的话响在耳际: 司马懿鹰视狼顾,不可付以兵权,久必为国家大祸! 可他据自己多年的观察,这司马懿并无异志,相反,倒是不惟才智过人,而且勤奋忠诚。
父亲一生多疑,对谁都不信任,他的话也许是临终之前过于谨慎的猜疑之词。曹丕遂不听曹操的话,毅然 托孤 于司马氏。然后他就等待着死亡。
弥留之际,作为建安文人集团的首领,他自然想到了与诸多文人的关系。他让人把他写的《典论》拿了来。他自信,有此一文,他将以 一代文豪 而彪炳史册, 可禁不住又哑然失笑。 当初本天子是想以此雄文来欺骗诸多文人的。说什么文章是 经世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那全是骗人的鬼话。天下岂是几篇狗屁文章所能 得到的?更非几句猫屎文章所能经营的!别看我亲自写文章,又是诗,又是文的,其实,我才不相信文章有多少济世的效能哩!
他依稀记 得,在《典论 论文》中他评论过 建安诸子 ,说过 王粲擅长写赋 。徐干的诗文经常表现出舒缓的格调。陈琳、阮瑀的章表书记,是当今的杰作。应踢的诗文 平和而气势不够遒劲。刘桢的诗作气壮而不够绵密。孔融文章的才气高妙,有超人的地方,然而不长于议论,常常是文辞雄辩而道理不足,甚至间杂有嘲笑戏嘍的句 子。
他让人翻到这些地方,读给他听。他微微点头,说得自己的记忆力还是蛮好的。当初写到孔融,说得微词略多了一点,还加上了句道: 至于他所擅长,可以与杨雄、班固并列。
此刻,他想:别看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捧得昏天黑地的,其实,我却决没有捧你们的 济世之才 。说到 经世 ,你们会吗?懂吗?
行吗?你们那些歌舞升平的骚章佳句,不过是 叭儿狗 的叫声,让我听起来悦耳而已。所以,你们的全部本领也只不过是跟在我们身前身后,说一些 自欺欺 人 的鬼话而已。说白了吧!没有我赏赐你们一点残汤剩饭,你们哪一个不得饿肚皮?就凭着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哪个不得作饿莩乞)い我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明明 让你们一个个吃的是 嗟来之食 ,却偏偏给了你们显赫的头衔。我降尊纡贵,与你们交朋友,诗文唱和,让你们都觉得自己了不起。明明是乞丐,却可以高贵的文 人自居。一群品种高贵的 狗 ,在我眼前自鸣得意。我比你们更得意,因为我的骗术高明。
然而,当他从争夺帝位的漩涡中冷静下来时,却 蓦然发现,他那《典论 论文》中,那后半句 不朽之盛事 ,却是一句真理。这就在于人心之可怪处,不仅有 饮食男女 之物欲,还有 天理人情 之真气。死 到临头了,他就越发感到这半句话的份量,于是心中呐喊: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他这一个 悔 字,主要是因为曹植。他追悔不迭, 真不该手造成了曹植的困厄境遇,反成就了他的千古美名!
曹植,他的二弟,素有才名,是与他争夺太子之位的劲敌。为了翦除曹植的羽翼,曹丕曾将曹植的朋友都满门杀绝。登基之后,也仅给他鄄城一块不毛之地,只拨一百名老兵去供其驱使。这且不说,曹丕还唆使众臣不断地诬告曹植。黄初三年(公元222年)
东郡太守王机、防吏全机上表奏曹植图谋不轨,他就即刻板旨将曹植缉拿到京。当植泣涕涟涟陈述自己清白时,他隐隐感到种胜利者的愉悦。曹植事后写诗道: 众口可铄金,谗言三至,慈母不亲。愤愤俗间,不辨伪真。 他倒有点幸灾乐祸。次年五月,曹植和白马王曹彪等人进京朝拜,上表道愿与皇帝当面谢罪。曹丕马 上想到了骏猫戏弄硕鼠的场景。老鼠再硕大,落在猫手里,只有战战兢兢的份儿。他故意拦住曹植,不让他朝拜,后来尽管曹植光着脑袋,背着铁铭(一种刑具)赤 脚来到他的面前,他也仍旧板着面孔。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曹植又如何?还不是俯首贴耳,让我爱怎么捏就怎么捏?
可惜,可惜!这一次朝拜却让曹植写出了绝佳诗篇:《赠白马王彪》。有道是 愤怒出诗人 ,这首诗把曹植满腔愤懑融人秋色之中,那些句子,堪称千古绝唱。他依稀记得:
踟蹰亦何留,相思才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这正是文人的可恶之处,他只是 伤怀 ,你又能奈他何?
他本来是想尽办法笼络文人的,可惜呀!如今,当年繁华似锦的建安文坛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和曹植弟兄二人。他借天子之威为徐干、陈琳、应踢、刘 祯都出了文集,但他又深知这丝毫也无碍于曹植的文名远扬。名为 建安七子 ,但都抵不过曹植的雄文,曹植的雄文是真正不朽的。
于是, 曹丕感到了由衷的恐惧,他想到了那 七步诗 。他曾威逼曹植: 我和你情份上是兄弟,但道义上君臣,你竟敢恃才傲物;昔先王常夸示你的文章,是否他人捉 刀?现在我限你七步之内作诗一首,如能则免你一死,否则就从重治罪。 曹植请示题目,他出了个刁题: 即以兄弟为题,但不得出现 兄弟 字样! 不料曹植 竟应声而出言道: 黄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东急! 这件事令他懊悔得死不瞑目:只要世间流传曹植的诗篇,他曹丕就永远地钉在耻辱桩 上, 传世之大业 可能被人遗忘,但曹植的才气却会被历代所称颂,那么,他曹丕就永远是 配角 ,就永远作为一个残忍不可名状,嫉贤妒能无以复加的恶人而 让世世代代的后人唾骂!
他要死了,这就成了无可奈何的事。皇帝的玺绶丝毫改变不了这一点。在他死后,他与曹植便只能 主客易位 。莫非轮到曹植板着面孔了吗?是的,是的,这是无法改变的,而且是永远!
他忽然记起了王允坚持杀掉蔡邕的话: 汉武帝不杀司马迁,使谤书流传于后世,现在国力中衰,战乱四起,皇帝年幼,不能使佞臣执笔在左右,使我们这些人遭到他的诽谤。 看来这王司徒绝对是高明的,连蔡邕这样的大师、学者都该加诸于斧钺,遑论他人?
如果当初我听从华歆的话,早下决断,宰了这些摇唇鼓舌的文人,只怕不至于在历史上得一个 骂名配角 的位置。现在真是 悔之晚矣!
死神已经不耐烦了,曹丕突然觉得自己已出现了痴迷。于是,疲惫无力地看着那本《典论》,哦!那上面只有半句话是说得不错的:文章的确是 不朽之盛事 ,只可惜,这句话里有着他无穷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