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是一部从话本形式,也就是从历代说书人的口头文学,演变而来的小说,因此这部名着仍保留着原来作为说唱艺术的许多特色。所以,书中出现的那些可有可无的人情世故,天文地理,神妖鬼怪,轶事遗闻,纯粹是为了满足书场里的听众,主要是平头百姓的猎奇心理和求知欲望,才不近合理充斥于篇幅之中,而使人产生枝蔓横生之感。
到了诸葛亮南征,七擒孟获,正好给作者提供了一个展示蛮荒夷域的机会,从八十七回,一直到九十一回,用相当于《三国演义》这部书的重头戏“赤壁之战”的宏大篇幅,来满足听众的好奇之心,可见中国人是多么津津有味地爱听这些玄虚荒诞了。其实这正表明了中国人被统治者愚弄得闭塞、无知、狭隘、局限的结果。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加之礼教束缚的双重桎梏,老百姓在物质上是被压迫榨取,任人鱼肉,在精神上是被思想禁锢,精神压迫。尤其孔孟之道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教诲,人们最终都成为循规蹈矩的,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的顺民。
因为这样,每个人的精神视野和想象空间,是极其有限的,而现实之严酷和动辄获咎的恐惧,也使良民们唯有安分守己,战战兢兢。于是在说书场中听这遥远的一切,也就是最大的寄托了。
所以,在中国,小说又叫作传奇,道理也许就在这里。
诸葛亮六擒六纵,孟获始终不买这个账,总是在释放以后,又卷土重来。如果说按马谡所见:“南蛮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虽今日破之,明日复叛。”所以他建议诸葛亮,对付蛮荒夷域的化外之民,光靠武力征服,只能奏一时之效。而要彻底使其膺服,他建议:“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
当然,一个正确的理论付诸实践。还有一个过程,不是人人都能说到并能做到。生活中有许多这样屠格涅夫笔下罗亭式的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的人物,鲁迅先生一辈子深恶痛绝这些人。所以,他在遗嘱里告诫儿子,千万不要做这种空头理论家,和空头文学家。而文学界此等人还特别“茂盛”,夸夸其谈,全在唬功,嘴上把式,作品稀松;要不就贩卖洋货,乱甩名词,人云亦云,狗屁不通,甚至连马谡这两下子也没有。现在来看马谡这番话,是很有见地的,不能因其最后失守街亭,而非其言也。
诸葛亮自然认同这个道理,因此才六擒而六纵之,要以他的道德感召力,降服其心。
明代奇人,一代文宗李卓吾先生,在评点《三国演义》这部小说时,评到这里也捺不住性子,对诸葛亮有微言了。他说:“孟获却也顽皮,孔明却也耐心,想欲借此消闲过日乎?不然,何不惮烦一至此也!”诸葛亮本来派一个魏延用疑兵计,就吓得孟获不敢轻易挑衅。如此兴师动众,耗时耗力,人们不禁想,诸葛亮花如许兵力和时间,去与孟获作这种战争游戏。一位脸皮厚,输了不服输,放走了再来,一位也太愿意做戏,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演。这种反复,究竟有多大的意义,是值得推敲的。
对于拥兵百万,武将如云,粮mò丰足,雄踞中原的曹操来说,在当时,算是绝对的超级大国,具有足够的军事力量,使得边远部落臣服,轻易不敢启衅。北攻乌桓,是力取。挥师千里,乘胜追击,不容敌人有稍许喘息之时。而诸葛亮的西蜀,北有魏国存虎视眈眈之意,东有孙吴怀觊觎窥测之心,因此,他不可能长期地把相当一部分军力,被牵制在蛮夷之域,从而影响他的北进计划。所以,这次南征,不仅是简单的手术刀式的行动,以制止后院起火。而是一次彻底解决问题的战争,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使得在未来北上作战,无暇旁骛时,南疆不再需他分心。诸葛亮南征孟获,用马谡计,是智取。或擒或纵,或诱或间,使其既屈于武力,又膺服于心攻,这无疑是正确策略。
因为武力,可以征服一时,不能持久,败者总是要设法反抗的。只有真正的心悦诚服,才能出现较长时间的平稳和平静的局面。所以,诸葛亮不惮其烦地降服孟获,也是求相安无事,有一个平静而不骚扰的周边环境,建立缓冲地带,无后顾之忧罢了。
但是,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的蜀国,公元222年夷陵大战,蜀败;223年刘备死,阿斗继位。短暂的休养生息,国力稍有恢复,诸葛亮就主张南征。这种杀鸡偏用牛刀之举,是否明智,真有大可怀疑之处。他从225年的3月起,对孟获捉捉放放,耗时费力,一直打到年底,才回到成都。这就等于苹果挂在树上,还未达到成熟程度就摘,未免操之过急了。可惜诸葛亮急于图功,227年又动干戈,出兵汉中。所以,他主持下的蜀国政权,只有战争,没有建设,事隔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来看,诸葛亮是个伟人,但也有其不能令人敬服的伟人缺点,那就是感情用事,固执己见,过于自信,罔顾实际。
人们不禁问,相对于蜀来说,孟获充其量,草寇而已,值得诸葛亮率师亲征吗?值得六擒六纵去做什么战争攻心试验么?
因为每次俘获了孟获,都是连同主帅到士兵统统予以遣返释放。所以,孟获的有生力量,并未受到蜀汉的沉重打击,以致到溃不成军的地步。只要人仍在,自然就心不死,这也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稍作休整,扩兵买马,必然又会倾巢出动。这也是孟获六次被擒而不服的根本原因。直到盘蛇谷全歼三万藤甲兵后,武装力量已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他才算真正认了输。
这就是说,诸葛亮仅仅依赖精神力量去征服对手,而不给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是不会取得完全彻底的胜利的。道德和文明的感召,是一个长期的潜移默化的过程。唯有在对手的战斗力基本丧失,已无可还手的可能下,精神作用才可以充分发挥。所以,归根结底,决定因素,还是在于双方实力的消长。
如果诸葛亮认识到这一点,早在一擒再擒时,就把不肯认输的孟获降服了。在文学上也是这个道理,拿出一部像样的,说得过去的作品,要比在大会小会,报刊上自吹人捧上一千句一万句,更有说服力。孟获所以不认输,就因为他手中有可恃的实力,不信,诸葛亮不烧藤甲兵的话,他会孬吗?
中国人有句俗话,“事不过三”,甚至“可一可二不可三”,但诸葛亮以至于七擒,这种“雷公打豆腐”的威猛,也摆脱不了中国人性格中,那种对于强者的怯懦,和对于弱者的施虐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