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太武帝灭佛使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受到了一次沉重打击,但由于佛教有其存在的土壤,所以很快得以恢复,到孝文帝迁都后,洛阳以其国都的地位,佛院寺塔居全国之冠,后几经战乱,残破严重,杨之在战乱后重游洛阳,感慨万千,痛楚之余,乃命笔成《洛阳伽蓝记》,为后人留下了一部宝贵的文献。
四世纪末,在我国北部地区,鲜卑的一支拓跋氏逐渐崛起。道武帝拓跋天兴元年(公元388年),定国号为魏,迁都平城,开始修宫室、建宗庙,粗具国家规模。由于佛教的兴盛,境内也开始修建佛寺。《魏书,释老志》载拓跋下诏说:夫佛法之兴,其来远矣。济益之功,冥及存没。神迹遗轨,信可依凭。其敕有司于京城建饰容范,修整官舍,令信向之徒,有所居止。同时,他还遣使者给太山郎和尚送去素二十端,白毡五十领,银钵二枚。可见,他对佛教的尊敬和提倡态度。此后,佛教在北魏境内逐渐兴盛起来。
太武帝拓跋焘继位后,关中发生盖吴起义,拓跋焘率大军亲征,在长安寺内发现弓失矛盾及其它非法之物,于是诏诛长安沙门,焚破佛像。后于太平真君七年下诏:诏诸州坑沙门,毁诸佛像。此即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太武灭佛。佛教受到重大打击。拓跋焘死后,其孙立,是为文成帝。鉴于佛教对统治阶级有利的一面,文成帝于兴安元年又下修复佛法诏。诏中称佛教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此后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锱建佛像各一。此即有名的大同云冈石窟造像的开始。
死后,其子弘立,即献文帝。拓跋弘不久传位于太子宏,此即北魏孝文帝。为了加强与汉族门阀地主的联合,促进鲜卑族的进一步汉化,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孝文帝迁都洛阳,时六宫及文武尽迁洛阳。第二年诏改姓为元氏。从孝文帝迁洛开始,中经宣武帝元恪、孝明帝元诩、孝庄帝元子攸、前废帝广陵王元恭、后废帝安定王元郎、出帝平阳王元,到孝静立元善见立,迁都于邺为止,总计北魏都洛共40年。
这一时期,是我国历史上宗教狂热发展的时期,上自皇帝皇后,下至普通百姓,大都崇尚佛教。不少王公大臣还捐出自己的宅第为佛寺。史载孝文帝善谈老庄,尤精释义。每与名德沙门,谈论往复。其子宣武帝元恪也笃好佛理,每年常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明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注焉。上既崇之,下弥企尚。至延昌中(公元512^515年),天下州郡僧尼等(寺)积有13727所,徒侣逾众。而在正光(公元520年)以后,佛寺增至3万余所,僧尼200万之多。单当时京城洛阳城内外,就有佛寺1367所,其豪华壮丽,世所罕见。《释老志》总结说,正光已后,天下多虞,王役尤甚。于是所在编民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调役,猥滥之极,自中国之有佛法,未之有也!但自孝静帝迁都于邺后,洛阳城屡经战火,千余座寺宇,大半为兵火所毁。
《洛阳伽蓝记》即以北魏京都洛阳佛寺的兴废为题,记述了当时的政治、人物、风俗、地理以及掌故传闻。作者杨街之,家世爵里及生卒年月均不甚详。曾任抚军司马,奉朝请等职。武定五年(公元547年),作者因行役,重游战乱后的洛阳,回忆昔日洛阳壮丽繁华的寺塔,金碧辉煌的佛像,王侯贵臣弃象马如脱屐,庶士豪家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为天上之姿,竞摸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而今,洛阳残破,才余寺四百二十一所。
而且,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稼,艺黍于双闻。两相对照,抚今思昔,作者感慨万千。于是,他捃拾旧闻,追叙故迹,成《洛阳伽蓝记》五卷。虽然本书字面上是记洛阳佛寺的盛衰兴废,但却表现了作者对国家成败得失的感慨以及对佛教危害的不满,书中揭露了北魏王公修建成百上千的寺塔,乃是侵渔百姓,不恤众庶,并认为佛法无灵,徒然浪费。僧侣假借特权,损人利己。他们靠剥削为生,贪积无厌,逃役逃税,不爱国家。且出家修道,不孝父母。尊同帝王,不拜君主。是一群于国于家无利的人。在这里,作者反佛的态度是很明显的。他不但为当时统治者服务,还怕后世无传,所以,写成此书以警告后人。
尽管作者自谦才非著述,多有遗漏,实际却是精心记述的一部体系完整的著作。他说: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上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详世谛事,因而出之。先以城内为始,次及城外,表列门名,以远近为五篇。
根据作者的记述,我们完全可以画一张北魏京都洛阳图,并在地图上按城门方向,城内外里坊远近,填出书中所记许多寺宇及宫殿、官署、名胜古迹的地点。这与作者记述的条理性、系统性有很大关系。
《洛阳伽蓝记》成书后,前人对其评价不多,且大都很简略。除刘知几《史通》主要从史书体例方面评论外,大都兼从文学和历史两方面来说。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说:其文稂丽秀逸,烦而不厌,可与郦道元《水经注》肩随。其兼述尔朱荣等变乱之事,委曲详尽,多足于史传参证。其它古迹艺文,及外国土风道理,摭繁富,亦足以广异闻。吴若准在《洛阳伽蓝记集证序》中说:杨街之慨念故都,伤心禾黍,假佛寺之名,志帝京之事。凡夫朝家变乱之端,宗藩废立之由,艺文古迹之所关,苑囿桥梁之所在,以及民间怪异,外夷风土,莫不钜细毕陈,本末可观,足以补魏收(北魏史学家,著《魏书》)所未备,为拓跋之别史,不特遗闻逸事可资学士文人之考覆已也。对《洛阳伽蓝记》一书的史学、文学价值都评价颇高。
《洛阳伽蓝记》一书主要记述了北魏都城洛阳40年间佛教寺塔的兴废,但作者并非孤立地专记这一兴废。它还反映了当时洛阳在经济、文化等方面由繁荣到衰败的情况,以及北魏王朝在这四十年间政治、军事上的重大事件。使我们知道许多历史事实,如宣武帝以后朝廷的变乱,诸王的废立,权臣的专横,宦官的恣肆,与南朝的关系,以及文人学士的事迹,四方人物的往来,佛教在民间的影响,外国沙门的活动等。其中有些可与《魏书》、《北史》相证,以补正史之不足。如卷五所载宋云、惠僧等使西域之事,与晋《法显行传》和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同为研究古代中亚地理历史及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宝贵史料。而且,《宋云家记》、《惠生行记》、《道荣传》今已失传,赖本书保存了这份珍贵史料的梗概。
其次,作者在记载这些事实时,态度非常严谨,如卷二明悬尼寺条记阳渠石桥说桥有四柱,在道南,铭云:汉阳嘉四年将作大匠马宪造。后来到北魏孝昌三年,大雨冲毁了桥梁,柱子被埋没。但道北二柱,至今犹存。当时刘澄之《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都记桥为晋太康元年造。杨街之认为这是错误的。他说,澄之等并生在江表(江南,指南朝),未游中土(指北魏),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览,闻诸道路,便为穿凿,误我后学,日月已甚!造桥年代本是件小事,但他认为也不应穿凿附会,赌误后学,可见其态度之严肃。
同卷建阳里东绥民里条借当时隐士赵逸的话说:自永嘉以来,二百余年,建国称王者十有六君,……国灭之后,观其史书皆非实录,莫不推过于人,引善自向。符生(前奏国王,为符坚所杀)虽好勇嗜酒,亦仁而不煞(同杀),观其治典未为凶暴。及详其史,天下之恶皆归焉。符坚自是贤主,贼君(指杀符生)取位,妄书生恶。凡诸史官,皆是类也。这里对永嘉以来二百多年的史官、史书进行了揭露。的确,史家要据实直书,但要真正做到实录又谈何容易。而《洛阳伽蓝记》的作者杨街之严肃认真的态度使这部书更具历史价值。作者曾任秘书监之职,熟悉政府档案,留心当代艺文,又重视民间口碑和历史遗迹,所以使这部书史料丰富,组织严密。
《洛阳伽蓝记》不仅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而且文学价值很高,作者以佛教寺塔为中心,重点突出,且多用注释和追溯手法,非游记而似游记。所以我们可以把这部书作为整个的一篇游记来读。因为每一寺都有自己的历史和故事,有的寺还有与之相关的神话或异闻,所以每一部分都可以一则一则独立地来看。甚至可1以说,本书是由许多短篇小说构成。作为魏晋以来《搜神记》、《志怪》、《世说新语》一类小说的延续,它继承了这类小说的特质。同时,它也是这类小说发展到唐宋传奇小说的中间环节。
如果不读《洛阳伽蓝记》,很难了解中国小说史何以会从魏晋神怪小说到唐宋传奇的发展。如本书卷二崇真寺条,记惠凝死后复活一则:崇真寺和尚惠凝死后十七日复活,经阎王捡阅,以错名重新放免。惠凝叙说死去以后,有五个和尚同时被阎王查阅。有一和尚是宝明寺智圣,因坐禅苦行,得升天堂。有一和尚是般若寺道品,以诵《四涅磐亦升天堂,有一和尚称是融觉寺昙谟最,讲《愣觉华严》,领众千人。阎王说:讲经者心怀彼我,以骄凌物,比丘(和尚)中第一忿行,今唯试坐禅诵经。晏谟最说:贫道立身以来,唯好讲经,实不,谙诵。阎王下令交付有司处理,立刻有穿青衣者十人送昙谟最向西北门,屋舍皆黑,似乎不是好去处。
有一和尚称是禅林寺遒弘,自称教化四辈檀越,造一切经,人中象十驱。阎王说:沙门之体,必须摄心守道,志在禅诵,不干世事,不作有为。虽造作经象,正欲得人财物。既得它物,贪心即起。既怀贪心,便是三毒不除,具足烦恼。亦付有司,与昙谟最进了同一黑门。有一和尚,说是灵觉寺宝明,自称:出家之前,尝作陇西太守,造灵觉寺成,即弃官入道。虽不禅诵,礼拜不缺。阎王听后说道:卿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夺民财,假作此非卿之力,何劳说此?亦付有司,青衣送入黑门。太后听说后,遣黄门侍郎徐纥依惠凝所说,立刻造访宝明寺。城东有宝明寺,城内有般若寺,城西有融觉、禅林、灵觉等三寺,等问及智圣、道品、昙谟最、道弘、宝明等’,皆确有其人。后惠凝入白鹿山,隐居修道。而此后,京都和尚悉皆禅诵,不复以讲经为意。
这是一则关于佛教神话的小说,这反映了北朝佛教重禅诵苦行,而不好讲经说理的事实。又本书卷三菩提寺条记崔涵之事:菩提寺,西域胡人所立也,在慕义里。沙门(此指和尚)达多发冢取砖,得一人以进。时太后与明帝在华林都堂,以为妖异。谓黄门侍郎徐纥曰:上古以来,颇有此事否?纥曰:昔魏时发冢,得霍光女婿范明友家奴,说汉朝废立,与史书相符。此不足为异也。后令纥问其姓名,死来几年,何所饮食?死者曰:臣姓崔,名涵,字子供,博陵安平人也。父名畅,母姓魏,家在城西阜财里。死时年十五,今满二十七,在地十有二年,常似醉卧,无所食也。时复游行,或遇饭食,如似梦中,不甚辨了。
后即遣门下录事(官名)张秀携诣阜财里访涵父母,果得崔畅,其妻魏氏。携问畅曰:卿有儿死否?畅曰:有息子(少子)涵,年十五而死。秀携曰:为人所发,今日苏活,在华林园中。主人故遣我来相问。畅闻惊怖,曰:实无此儿,向者谬言。秀携还,具以实陈闻。
后遣携送涵回家。畅闻涵至,门前起火(在门前点火手持刀,魏氏把桃枝(桃枝,传说可以避邪。),谓曰:‘‘汝不须来,吾非汝父,汝非吾子,急乎速去,可得无殃丨涵遂去,游于京师,常宿寺门下。汝南王赐黄衣一具。涵性畏日,不敢依视。又畏水火及刀兵之属。常走于逵路,遇疲则止,不徐行也。时人犹谓是鬼。……以上两例都属神怪一类性质的小说。作者写来,有凭有据,好似确有其事。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
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城妄之别矣。这段话也可用来解释象杨之这样对史料严肃之人,何以会记载这么多鬼怪之事。此外,作者还记述了许多风俗习惯、艺文趣事,既开拓了人们的视野,读来也饶有风味。如卷三报德寺条记南朝王肃投魏之后的事:’
王肃初到北魏,不食羊肉及酪浆等物,平时吃饭常喝鲫鱼奠,渴时喝茶。洛阳士子说王肃一饮一斗,故称之为漏尼。几年以后,王肃与孝文帝共餐,食羊肉酪粥甚多。孝文帝很奇怪,对他说:卿中〔指中原,此指汉人)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王肃回答说: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指茶)不中,与酪作奴。孝文帝大笑,因举酒说:三三横,两两纵,谁能辨之赐金锺。御史中丞李彪说:沽酒老妪注酒屠儿割肉与秤同。尚书右丞甄琛说:吴人浮水自云工,妓儿掷绝在虚空。彭城王元勰说:臣始解此字是4习’字。于是,孝文帝即以金锺赐李彪。朝廷服彪聪明有智,甄琛和之亦速。后来彭城王对王肃说:卿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王肃回答:乡曲所美,不得不好。彭城王又说:卿明日顾我,为卿设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因此,人们又称茗饮(指茶)为酪奴。
在南北朝时,由于南北分立,南人称北人为胡或索虏,北人称南人为夷或岛夷。这则故事反映了当时的这种地域或种族偏见。王肃的回答自有谄媚的一面,醉心汉化的孝文帝以为习惯使然,故他特设一习字谜(习古为)为酒令,使群臣自猜。暗示他们不要反对汉化。其用心之良苦,可见一斑。另卷四法云寺条,有王子坊一节记元琛等人之奢侈写道:元琛在秦州,多无政绩,他遣使至波斯,求得千里马号追风赤骥,日行七百里者十余匹。皆以银为槽,以金为锁环。故诸王服其豪富。他公开对人说:晋室石崇,乃是庶姓,犹能雉头狐掖,画卵雕新。
况我大魏天王,不为华侈?又说: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时章武王元融见元琛的豪富气派,气得大病一场,还家卧三日不起。故事写的形象生动,入木三分。同卷还记胡太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钱绢露积于廊者,不可较数。及太后赐百官负,任意自取,朝臣莫不称力而去。唯(元)融与陈留侯李崇负过任,蹶倒伤踝。太后即不与之,令其空出,时人笑焉。嘲笑了二人的贪得无厌。
又法云寺中写一位善吹军歌的音乐家田僧超,追随征西将军崔延伯作战,每次临阵僧超为《壮士声》,甲胄之士踊跃。延伯单马入阵,旁若无人。后来,敌募善射者射僧超亡,延伯悲惜哀恸。不久,延伯为流矢所中,卒于军中。于是,五万之师,一时溃败。田僧超的笳声,能使军兵鼓足勇气,使主将如入无人之境。而僧超一旦被射杀,则主将死,全军溃。极尽艺术夸张之能事。
总之,《洛阳伽蓝记》文史并重,不仅谈神说怪,猎奇拾遗,而且叙述婉转有致,文辞清新秀丽,富于小说趣味。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小说从魏晋,中经南北朝,到唐宋的历史演变过程。
有目前流行的各种版本中,以范祥雍的《洛阳伽蓝记校注》为较好的版本,此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