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珪的奏文虽然很长,却因其义正辞严而境界雄奇为《元史》及一些史传所全文收录。考虑到看过此疏者恐怕不多,故我也全文照录于下,以备一格。有兴趣者不妨品鉴,没兴趣者,跳过可也。
有必要先说说张珪其人。
张珪也是位元代诗人,著述甚丰。其字为公瑞,号为澹奄。系易州定兴人。他的父亲张弘范是元朝攻灭南宋的功臣。在他平定广海的战事中,南宋礼部侍朗邓光荐投水自尽,被张弘范救起,并给予很好的礼遇。之后就命儿子张珪师从邓光荐。16岁时,张珪就摄管军万户。张弘范死后,元世祖召见张珪,给予丰厚赏赐。
至元29年,张珪被任命为江淮行院副使,至泰定帝时,累官至中书平章政事。《道园学古录》曾载曰:有一次,当朝丞相拜住问张珪: 宰相之体何为先? 张珪对曰: 莫先于格君心,莫急于广言路。
至泰定帝登基后,正值国内积弊重重。自然界也地震频发,雷电风灾不绝。时人均视为天象示儆。泰定帝一面大作佛事,以期禳解,一面下诏戒饬百官,详言利病。在此背景下,正怀着满腔痛愤的张珪,为百官公推,毅然主笔,挥就一篇拳拳之心溢于言表的长篇奏疏。这就是那黄钟大吕、 旷前绝后的大奏章 。而如此锋芒毕露的直言谠论,居然就生发于以黑暗专制著称的封建时代!窃思之,便给我100个胆,也不敢效法!
以下便是该奏章全文:
国之安危,在乎论相。昔唐玄宗前用姚崇、宋璟则治,后用李林甫、杨国忠,天下骚动,几致亡国,虽赖郭子仪诸将,效忠竭力,克复旧物,然自是藩镇纵横,纪纲亦不复振矣。良由李林甫妒害忠良,布置邪党,奸惑蒙蔽,保禄养祸所致,死有余辜。
如前宰相铁木迭儿,奸狡险深,阴谋丛出,专政十年,凡宗戚忤己者,巧饰危间,阴中以法,忠直被诛,窜者甚众。始以赃败,谄附权奸失列门,及嬖幸也里失班之徒,苟全其生。寻任太子太师。未几仁宗宾天,乘时幸变,再入中书。当英庙之初,与失列门等恩义相许,表里为奸,诬杀萧、杨等以快私怨,天讨元凶,失列门之党既诛,坐邀上功,遂获信任。诸子内布宿卫,外据显要,蔽上抑下,杜绝言路,卖官鬻狱,威福己出,一令发口中,上下股栗,稍不附己,其祸立至,权势日炽,中外寒心。
由是群邪并进,如逆賊铁失之徒,名为义子,实其腹心,忠良屏迹,坐待收系。先帝悟其奸恶,仆碑夺爵,籍没其家,终以遗患,构成弑逆。其子锁南,亲与逆谋,所由来者渐矣。虽剖棺戮尸,夷灭其家,犹不足以赛责。今复回给所籍家产,诸子尚在京师,夤缘再入宿卫,世祖时,阿合马贪残败事,虽死犹正其罪,况如铁木迭儿哉!臣等宜遵成宪,仍籍铁木迭儿家产,远窜其子孙于外都,以征惩大奸。
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明纲常,别上下也。铁失之党,结谋弑逆,君相遇害,天下之人,痛心疾首,所不忍闻,比奉旨以铁失之徒,既伏其辜,诸王按梯不花、孛罗、月鲁不花、曲吕不花、兀鲁思不花,亦已流窜,逆党胁从者众,何可尽诛,后之言事者,其勿复举。臣等议古法弑逆,凡在官者杀无赦,圣朝立法,强盗劫杀庶民,其同情者犹且首从俱罪,况弑逆之党,天地不容,宜诛按梯不花之徒以谢天下。
书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臣无有作福作威。臣而有作福作威,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盖生杀予夺,天子之权,非臣下所得盗用也。辽王脱脱,位冠宗室,居镇辽东,属任非轻。国家不幸有非常之变,不能讨賊,而乃居幸赦恩,报复仇忿,杀亲王妃主百余人,分其羊马畜产,残忍骨肉,盗窃主权,闻者切齿。今之不罪,乃复厚赐放还,仍守爵土,臣恐国之纪纳,由此不振,设或效尤,何法以治。且辽东地广,素号重镇,若使脱脱久居,彼既纵肆,得无忌惮;况令死者含冤,感伤和气,臣等议累朝宪典,闻赦杀人,罪在不原,宜压削其爵土,置以它所,以彰天威。
刑以惩恶,国有常宪。武备聊即烈,前太尉不花,以累朝待遇之隆,俱致高列,不思补报,专务奸欺,诈称奉旨,令撤梯强收郑国宝妻古哈,贪其家人畜产,自恃权贵,莫敢如何,事闻之官,弄曹逮鞫服实,竟原其罪,辇毂之下,肆行无忌,远在外郡,何事不为!夫京师天下之本,纵恶如此,何以为政?
古人有言: 一妇衔冤,三年不雨。 以此论之,即非细务。臣等议宜以即烈、不花,付刑曹鞫之中卖宝物,世祖时不闻其事,自成宗以来,始有此弊。分珠寸石,售直数万,当时民怀愤怨,台察交言。且所酹之钞,率皆天下穷民膏血,锱珠取之,从以箠挞,何其用之不吝!夫以经国有用之宝,而易此不济饥寒之物,是皆时贵与斡脱中宝之人,妄称呈献,冒给回赐,高其直且十倍。蚕蠢国财,暗行分用,如沙不丁之徒,顷以增价中宝事败,具存吏牍。陛下即位之初,首知其弊,下令禁止,天下欣幸。臣等比闻中书,乃复奏给累朝未复宝价四十余万锭,较其元直,利己数倍。有事经年远者,计三十余万锭。复令给以市舶番货。计今天下所征包银差发,岁入止十一万锭,已是四年征入之数,比以经费弗足,急于科征。臣等议番舶之货,宜以资国用,纾民力,宝价请俟国用饶给之日议之。
太庙神主,祖宗之所妥灵。国定孝治天下,四时大祀,诚为重典。比者仁宗皇帝皇后神主,盗利其金而窃之,至今未获,斯乃非常之事,而捕盗官兵,不闻杖责。臣等议庶民失盗,应捕官兵,尚有三限之法,监临主守,倘失官物,亦有不行知觉之罪。今失神主,宜罪太常,请拣其官属免之。
国家经费,皆出于民,量入为出,有司之事。比者建西山寺,损军害民,费以亿万计,剌绣经幡,驰驿江浙,逼迫郡县,杂役男女,动经年岁,穷奢致怨。近诏虽已罢之,又闻奸人乘间,奏请复欲兴修,流言喧播,群情惊骇。臣等议宜守前诏。示民有信,其创造剌绣事,非费用之常者悉罢之。
人有怨抑,必当昭雪,事有枉直,尤宜明辨。平章政事萧拜住,中丞杨朵儿只等,枉遭铁木迭儿诬陷,籍其家以分赐人,闻者嗟悼。比奉明诏,还给原业,子孙奉祀家庙,修葺苟完,未及宁处,复以其家产仍赐旧人,止酬以直,即以再罹断没无异。臣等议宜如前诏,以原业还之,量其直以酬后所赐者,则人无冤愤矣。
德以出治,刑以防奸。若刑法不立,奸宄滋长,虽有智者,不能禁止。比者也先铁木儿之徒,遇朱太医妻女,过省门外,强拽以入,奸宿馆所。事闻有司,以扈从上都为解,竟勿就鞫。元恶虽诛,羽翼未究。臣等议宜遵世祖成宪,凡助恶为虐者,悉执付有司鞫之。臣等又议天下囚系,不无冤滞,方今盛夏,宜命省台选官省录,结正重刑,疏决轻系,疑者审问详谳。
边镇利病,宜命行省行台,体究兴除。广海镇戍卒更病者给粥食药,力死者人给钞二十五贯,责所司者同乡者归骨于其家。岁贡方物有常制,广州东莞县大步海,及惠州珠池,始自大德元年,奸民刘进、陈连言利,分蜓户七百余家官给之粮,三年一采,仅获小珠五六两,入水为虫鱼伤死者众,遂罢珠户为民。其后同知广州路事塔察儿等,又献利于失列门,创设提举司监采。廉访司言其扰民,复罢归有司。既而内正少卿魏暗都剌,冒启中旨,驰驿督采,耗禀食,疲民驿,非旧制,请悉罢谴归民。
善良死于非命,国法当为昭雪。铁失弑逆之变,学士不花,指挥不颜忽里,院使秃古思,皆以无罪死,未得褒赠。铁木迭儿专权之际,御史徐元素以言事锁项死东平,及贾向秃坚不花之属,皆未申理。臣等议宜追赠死者,优叙其子孙,且命刑部及监察御史体勘,其余有冤抑者具实以闻。
政出多门,古人所戒。今以内外增置官署,员冗俸滥,白丁骤升,出身入流,壅塞日甚,军民俱蒙其害。夫为冶之要,莫先于安民,安民之道,莫急于除滥费,汰冗员。世祖设官分职,俱有定制。至元三十年以后,改长创设,日积月累,虽尝奉旨取勘减降,近待各私其署,夤缘保禄,姑息中止。至英宗时,始锐然减罢崇详寿福院之属十有三署,徽政院断事官江淮财赋之属六十余署,不幸遭罹大故,未竟其余。比奉诏凡事悉遵世祖成宪,若复寻常取勘调虚文,延岁月必无实效,即与诏旨异矣。臣等议宜敕中外军民,署置官吏,有非世祖之制,及至元三十年已后,改升创设员冗者,诏至日悉减除之。
自古圣君,惟诚于治政,可以动天地,感鬼神,初未尝徼福于僧道,以厉民病国也。且以至元三十年言之,醮事佛事之目,止百有二,大德七年,再立功德史司,积五百有余。今年一增其目,明年即指为例,已倍四之上矣。僧徒又复营干近侍,买作佛事,自称特奉传奉,所司不敢致问,供给恐后。夫佛以清净为本,不奔不欲,而僧徒贪羡货利,自违其教,一事所需,金银钞币,不可数计,岁用钞数千万锭,数倍于至元间矣。凡所供物,悉为己有,布施等钞,复出其外,生民脂膏,纵其所欲,取以自利,畜养妻子,彼既行不修洁,适足亵慢天神,何以邀福?比年佛事愈烦,累朝享国为永,致灾愈远,事无应验,断可知矣。臣等议宜罢功德使司,其在至元三十年以前,及累朝忌日醮祠佛事名目,止令宣政院主领修举,余悉减罢。近侍之属,并不得巧计擅奏,妄增名目。若有特奉传奉,从中书复奏乃行。
古今帝王治国理财之要,莫先于节用。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则必至于害民。国用匮而重敛生,如盐课增价之类,皆足以厉民矣。比年游惰之徒,妄投宿卫部属,及官者女红太医阴阳之属,不可胜数。一人收籍,一门蠲复,一岁所请衣马刍粮,数十户所征入,不足以给之,耗国损民,莫此为甚。臣等议诸宿卫宦女之属,宜如世祖时支请之数给之,余悉简汰。
阔端赤牧养马驼,岁有常法,分布郡县,各有常数。而宿卫近侍,委之仆御,役民放牧,始至即夺其居,俾饮食之,残伤桑果,百害蜂起,其仆御四出,无所拘钤,私鬻刍豆,瘠损马驼。大德中始责州县正官监视,盖暖棚团糟枥以牧之。至治初复散之民间,其害如故。监察御史及河间路守臣屡言之。臣等议宜如大德团糟之制,正官监临,阅祝肥瘠,拘钤宿卫仆御,著为令。
兵戎之兴,号为凶器,擅开边衅,非国之福。蛮夷无知,少梗王化,得之无益,失之无损。至治三年,参卜郎盗劫杀使臣,利其财物而已,至用大师,期年不晋,伤我士卒,费国资粮。臣等议好生恶死,人之恒性,宜令宣政院督守将,严边防,遣良使抵巢招谕,简罢冗兵,明敕边吏,谨守御,勿生事,则远人格矣。天下官田岁入,所以赡卫士,给戍卒。自至元三十一年以后,累朝以是田分赐诸王公主驸马,及百官宦者寺观之属,遂令中书酬直海漕,虚耗国储。其受田之家,各任土著,奸吏为赃官,催甲斗级,巧名多取,又且驱迫邮传,征求饩禀,拆辱州县,闭偿秿负。至仓之日,变鬻以归,官司交忿,农民窘窜。臣等议惟诸王公主驸马寺观,如所与公主桑哥剌吉,及普安三寺之制输之公禀,计月直折支以钞,令有司。兼令输之省部,给之大都。其所赐百官及宦者之田,悉拘还官著为令。
国家经费,皆取于民。世祖时,淮北内地,惟输丁税。铁木迭尔为相,专务聚敛,遣使括勘两淮、河南田土,重并科粮,又以两淮、荆襄沙碛,作熟收征,徼名兴利,农民流徙。臣等议宜如旧制,止征丁税,其括勘重并之粮,及沙碛不可田亩之税悉除之。世祖之制,凡有田者悉役之民,典卖田随收入户。铁木迭尔为相,纳江南诸寺贿赂,奏令僧人买民田者,勿役之以里正主首之属,逮令流毒细民。臣等议惟累朝所赐僧寺田,及亡宋旧业,如旧制勿征;其僧道典买民田,及民间所施产业,宜悉役之著为令。
僧道出家,屏绝妻孥,盖欲超出世表,是以国家优视,无所瑶役。且处之官寺,宜清净绝俗为心,诵经祝寿。比年僧关系密切,往往畜妻子无异常人。如蔡道泰、班讲主之徒,伤人逞欲,坏教干刑者,何可胜数?俾奉祠典,岂不亵天渎神!臣等议僧道之畜妻子者,宜罪以旧刑,罢遣为民。
赏功劝善,人主大柄,岂宜轻以与人?世祖临御三十五年,左右之臣,虽甚爱幸,未闻无功而给一赏者。比年赏赐泛滥,盖因近侍之人,窥伺天颜喜悦之际,或称乏财无居,或称嫁女取妇,或以技物呈献。殊无寸功小善,递互奏请,要求赏赐,奄有国家金银珠玉,及断没人畜产业。似此无功受赏,何以激劝?既伤财用,复启幸门。臣等议非有功勋劳效,著明实迹,不宜加以赏赐,乞著为令。
臣等所言弑逆未讨,奸恶未除,忠愤未雪,冤枉未理,政令不信,赏罚不公,赋役不均,财用不节,民怨神怒,感伤和气,惟陛下裁择以答天意,消弭灾变。臣等不胜翘切待命之至!
张珪的雄文完成后,先出示百官。由员外郎宋文瓒当场宣读后,朝中枢密院、御史台和翰林集贤两院官僚无不喝彩鼓掌,深表赞成。
于是张珪又让宋文瓒花了很多时间,将奏稿用恭楷一笔笔录正,交与会议各官员联衔署名后,决定自己和宋文瓒一起前往大都,觐见泰定皇帝,亲手呈上奏章。
张珪满指望泰定帝能有个积极首肯的态度,哪知泰定帝将其苦心孤诣写成的奏章当场翻览了一通后,那神色竟是茫然甚至有些烦嫌的意味。他淡淡地答了声: 朕知道了。卿自京至此,未免劳顿,且在行辕休息,再作区处。
张珪不免怏怏,但并未死心,几天后见仍未有任何诏旨下来,忍不住又进宫求谒,再次向泰定帝面陈奏议,恳请泰定帝 仰承天心,务乞矜察,臣等逐条奏议,即请施行!
总算泰定帝沉吟片刻后说了声: 待朕返京师后,择要施行便了。
可是,说归说,从此却石沉大海,仿佛压根儿没有见过奏章一般,再未得到泰定帝任何下文了。张珪至此完全明白了泰定帝的心思,看来这位以旁支入承大统的皇帝,主要心思全在固位和保一时太平上,并无改良朝政之雄心。愤懑失望之余,张珪毅然上表请辞。泰定皇帝却又不肯批准他的请求,只叫他在京城之风景名胜西山养病,还封了他一个蔡国公的名号,并安排他兴办儒学讲座。
张珪虽然个性很强,但也不能不听从皇帝的安排,只得先把家搬到西山再说。但过了腊月以后,他又向皇帝提出报告,请求批准他回家乡养病,泰定帝见难以挽留,也就批准了他的请求。
张珪得到批复后,就办完相应的手续,两袖清风地回到了故乡,想自由自在地安度晚年。但没过多久朝廷又征他返回京城,参与中书省的高级会议,研究有关事宜。张珪向来淡泊名利,也不喜欢多事,就向前来传令者说,他病得很重,无法远行,请求免除征召。而泰定四年时,他果然在故乡病逝。
逝世前,张珪留下遗言,叫家人一定要把朝廷封赐他的蔡国公印章,原封不动上交朝廷。其高风亮节,堪为中国封建官僚的典范。